第五章：讶然
顾氏仙府坐落于建安城外的梓山深处。
素淡雅致的山庄里，常年有万壑翠竹点缀着简朴适度的青砖灰瓦。置身其中，仿若清安界外，与世无争。午后斜风细雨，云气弥漫，杳杳钟声随雨而来，携一丝超然世俗的韵味，正与这仙境的名字相得益彰——云蔚山庄。
因山就水，顺其自然，只有楼阁之上传来的阵阵钟声。
“父亲，请用茶。”山明阁上，玉壶光转，顾洵拂袖斟茶一盏，双手呈上。
顾青衡抬手提盏，掀起白瓷青盖撇了撇茶末子，叶片沉浮，茶香氤氲，轻呷一口，回味悠长，遂笑：“流景心境空明，这茶到底也染上了几分。”
“父亲过誉。”顾洵淡声道。
“此次的讲学会，筹备得如何了？”顾青衡问道。
顾洵正色道：“给各大世家的回帖已经送至。”
顾青衡微一颔首，笑道：“这次我闭关多日，事情都交由你和疏淡处理，耽误你二人修行了。等讲学会结束，你若想潜心修行，便去乾兑观吧。”
顾洵点头：“谢过父亲。”
沉寂片刻，顾青衡道：“不过，我昨日察阅会册，除了徐州楚氏，金陵萧氏，白帝灵氏这几大世家外，还有淮中周氏的名字，实在意料之外。”
顾洵道：“周氏此次，只送一人前来。”
顾青衡却神色凝重，说道：“即便如此，却也不可大意。周氏虽位居仙门之首，百年来却异动频繁，野心昭然若揭。且周氏一向兴家族而衰门派，从不参与外族清谈论道之事。此次不请自来，只怕是山雨将至。”
顾洵眉宇微皱，沉思片刻后问道：“应当如何防备？”
顾青衡缓缓叹气，神色严正道：“周氏雄踞淮中已久，其门下高手如云，实力不容小觑。光凭我们，只怕是难以应对。今夜我便去拜会故人，山庄事务，还要劳你替我转托给疏淡。”
“是，父亲。”
……
夏日方至，明凰殿外的凤凰花齐齐盛放，目光所及，一片赤绯嫣然。花海之中，屹立着一座高达百余尺的石碑，历经不知几千年岁月的洗礼，铭文早已难以辨认。此时，灵止正端了碟鲜红的朱砂，用毛笔细致填补着缺处。
“曲终，这石碑记载的何事？”灵行从明凰殿中走出，温和地问道。
“还未可知。不过应当是某位先代大能战死之后，族人为其而立的衣冠冢吧，”灵止停下手边动作，翩然走到父亲身边，“这铭碑只怕要追溯到上荒时候，我耗时一月，也只能猜测出短短两行。”
“先辈们遗留的文字，难免艰深晦涩。”灵行宽慰道。
“这原本便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灵止和煦一笑。
似乎沉思良久，灵行十分突然地开口道：“曲终，你想不想去见散散？”
“什么？”饶是一向温文尔雅的灵止也顾不得淡定了，“父亲，我们去见她，岂非会让她分心？”
灵行微微摇头，说道：“前些日子建安顾氏来信，告知讲学会要提早召开。既然白帝灵氏决定出席，那便让散散与你一同参加。”
灵止喜出望外：“散散与我同去修学，自然是极好的。”
灵行轻轻叹息道：“算起来，散散去徐州已经三年了。为着让她潜心修行，你我连书信都不曾给她寄过一封，想来她心中应当是怨我们的。不如……曲终你亲自去将她接回，如何？”
灵止微微笑道：“我也正有此意。只不过我无法御剑，去路迢迢，还得借父亲的界清子一用。”
“你自去聚物阁取罢。”灵行眼中隐匿着些许伤感。
从出生那刻起，灵止便注定无缘仙途，但他天资聪颖，生性深沉好学，从未因无法修行而自怨自艾，反倒另辟蹊径，致思于五行八卦天文阴阳，还精通六爻阵法。但在灵行心中，只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弥补儿子的缺憾。
午后，灵影回房换了身鹅黄的湘丝绮罗裙，觉着自己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后，才悄悄出门。恍如一缕微风轻拂过屋檐，灵影残影一掠，便行至烟柳巷口，见着那家自称徐州第一的暮山酒馆依旧一副闭门谢客的做派，心中暗道：希望能侥幸得两坛。
灵影从房顶轻轻飘下，两轻一重的敲着酒馆南侧的一扇镂花窗，三响过后，窗缝里落出一张小纸条，灵影展开来看，上面写着“罗浮千日不得醉”。
灵影无奈笑道：这酒家一年究竟要换几次谜面。思忖片刻后，她指尖轻拂，一句“春色一朝满觥筹”便现于纸上。
灵影将纸条重新塞进窗缝，等了足足半晌，窗户突然打开，却只是颤颤巍巍地伸出了只形如枯槁的老手，原来这酒家端的是先拿钱后给酒的买卖。灵影习以为常，往那枯树根似的手里塞了块浑圆的银锭，淡淡道：“照旧两坛。”
……
灵影提酒掠进闲云堂，熟谙地掀开风帘后隐着的一块地砖，醇厚的酒香自洞中幽幽漫出，扑鼻而来，足足有十大坛罗浮春。灵影将刚买好的酒轻放进去，暗自叹道：上月底时分明还有十八坛，继续照这么个喝法下去，师父他老人家下月便没有酒了。
“姑娘家的怎么还偷偷藏酒？”
嗓音温润低沉，在灵影耳畔毫无预料地炸开。灵影讶然回首，觉得自己怕是被这罗浮春的酒气给灌醉了：
眼前此人长身玉立，清逸雅致的面容与灵影昨日在幻境中所见到的灵止并无差异，却又略为年长，身形也高挑许多。
“散散这是……不认得我了？”灵止轻一挑眉。
罗浮香气氤氲，灵影好似大梦初醒，蓦然起身将灵止抱住，哽咽道：“哥哥，你来看我了。”
长兄如父，在灵止面前，灵影也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外表坚韧褪去，隐匿的所有柔软脆弱都融进了盈盈泪光之中。
“好散散，当初离家时都没舍得掉一滴眼泪，怎的现在反而哭了？”灵止柔声安慰道，一边用绢帕给妹妹轻轻拭泪。
“我没哭，我只是……很想你。”灵影倔强地说道，声音微颤。
“哥哥也很想念散散。”灵止轻声道。
良久，灵影终于恢复了往日沉静的模样，讪讪地问：“哥哥，爹爹知道你来见我吗？”
“你看这是何物？”灵止从袖中取出一颗光华徐转的赤红晶珠。
“爹爹的界清子。”
“所以，是父亲叫我来见散散，他还让我，带你一起回家。”灵止一字一顿道，“父亲也十分想念你。”
“可我而今只修到了剑法第二式，怕会令你们失望。”灵影低声道。
灵止捧起妹妹的脸，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将那眸中暗淡的星辰又渐渐点亮，郑重道：“切勿‘以心为形役’。散散，你永远会是我们的荣光。”
灵影终于露出淡淡的微笑，说道：“那我去向师父辞行。”
“不必去了，我全都知道了。”不知何时，楚沧河已幽幽地立在他二人身后，脸上挂着和蔼到近乎诡异的笑容。
“师父，你是何时来的？”灵影今日遭过一次惊吓，此刻再冒出个人也没什么了。
“大概是你说‘我好想你’的时候吧。”楚沧河蹭了下鼻子，若无其事道。
兄妹二人：“……”
一时间，闲云堂内冷寂得快要凝出冰霜。
灵止打破僵局，彬彬有礼道：“晚辈唐突登门，还望楚宗主见谅。”
楚沧河一年难得被叫几次宗主，连忙端起架子，一派正经道：“贤侄不必多礼，灵宗主的传书我已经看过了。”
灵止笑道：“还是父亲思虑周全。”
楚沧河负手走向灵影，继续端着架子：“亦散，去鸣鹤堂将你二位师兄叫来。本宗主给你们细说这讲学大会的相关事宜。”
灵影最受不得师父这副人模狗样的做派，连忙转身离开了。
……
是日入夜，明凰殿正举办着一场接风洗尘的酒宴。灯火辉煌处，连凤凰花也不及半分颜色，珍馐美酒更是款款精致香飘十里，端的好一派华贵庄重！但宴会之上，却迟迟不见灵影的身影。
“小姐现在何处？”灵行问身边的一个侍女。
“回宗主，小姐听说有贵客到访，此刻尚在房中梳妆。”
灵行神色中有着不自知的柔和，走前分明还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转瞬三年，已然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一素衣男子稳步迈入殿中，步伐不疾不徐，一派端庄凌然之气，竟是顾氏家主顾青衡。
“大哥来了。”灵行起身走下台阶，到殿前引顾青衡入座，并吩咐侍女将他桌前的酒撤下，盛了盏雨前龙井。
“一别经年，当年在神女峰上结拜的情景，恍惚间竟有些记不清了。”顾青衡感慨道。
“不过六月初盛，大哥依旧前来赴约了。”灵止微笑道。
“知我者，二弟也。只是……流景自幼冷淡疏离，这婚约一事，我其实从未同他说过。”顾青衡为难道。
灵行缓缓叹气，开口道：“实不相瞒，亦散这孩子自幼不谙世俗，亦不知情为何物。所以，婚约之事她也不曾知晓。”
顾青衡淡笑着摇头：“亦散年纪尚幼，这些事情，稍大些便会明白。不过……二弟打算何时告知？”
灵行沉吟片刻，道：“今日便告诉她。”
“如此仓促？”顾青衡有些讶异。
灵行忧愁道：“总要会有这一天。为她订下婚约，也只是希望她顺遂无忧，安稳成家。”
顾青衡接道：“我也会在讲学大会之前告诉流景。到时亦散来我蔚云山庄修学时，他们也可以慢慢培养感情。”
灵行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淡声道：“两情相悦自然最好，可感情之事，却是最难定论的……但无论如何，也好过你我当年为情所困，惶惶终日的遭际。他们这一辈，还是顺遂些吧。”
顾青衡叹道：“我也只愿他们不被囚于孽缘情苦。感情一事，还可以慢慢来。”
蓦然，一个轻灵柔和的声音道：“ 爹爹，顾伯父，亦散来迟了。”
一袭绯红的长裙，轻柔拂过每一块汉白玉浮雕的华砖。裙上曳缀灼目的流珠，在灯火通明处愈发光彩。衣裙虽艳美华贵，却也不及着衣之人半分。灵影步伐轻缓，乖巧地走到灵行身边，对二人行礼。
“哥哥的浑天仪正在紧要关头，他让我们不必等他。”灵影对灵行低声道。
灵行微笑道：“无妨，那我们开宴吧。”
灵影趁着入座盛酒的间隙，将来之前哥哥教的“娇贵娴雅”默念了三遍，随即转身，朝顾青衡缓缓走去。
“亦散来迟，还请顾伯父勿怪。”灵影莞尔，掩袖将杯中的无极雪缓缓饮尽。
顾青衡也饮了口茶，点头笑道：“亦散不必拘礼。”
灵行见女儿这一反常态的仪容妆扮，暗自笑道：这副闺阁小姐模样，也真是难为她了。
灵影敬完酒后，十分优雅地回了座位，还没来得及缓口气，便听得灵行道：“散散，有一门喜事还未来得及告诉你。”
灵影问道：“是何喜事？”
灵行面带微笑，含蓄地说道：“是白帝灵氏与建安顾氏的联姻。”
灵影一听，不假思索道：“哥哥能娶回顾伯父的千金，是我们白帝灵氏的荣幸。”
灵行：“……”还是太天真了。
顾青衡尬笑道：“若能亲上加亲自然是好事。只是……我膝下并无女儿。”
灵影疑惑不解道：“那该如何结亲？”
灵行无奈轻叹一声，正色道：“散散，这桩联姻，是你与顾公子的。”
此言一出，只听得“嘭”的一声，灵影方才轻轻捧着的那只白玉杯，顷刻间碎成了粼粼粉末。
灵影在两人惊异的目光中将杯子残骸匆忙隐去，用绢帕一遍遍擦起了手，欲盖弥彰道：“这杯子薄如蝉翼，太易折了。”说罢，又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话锋，微微笑道：“我方才想起来，顾氏共有两位公子，敢问与我结亲的，会是哪位？”
灵行愣了半晌，此时刚回过神来，连忙打破僵局道：“是你顾伯父家的二公子顾洵。”
灵影讶然失色，万万没想到，长街一面才过去三日，自己便和他有了婚约，当即心下一片空白，却又不禁有些莫名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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