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次见到“亨哥”，是考试结束后的那天晚上。田柾国回到寝室，将散发着肥皂香气的职中校服装进干净塑料袋里。周五考完试后不上晚自习，大部分住校生都回了家，室友程松更是刚考完试就提着书包跑了，连挂在阳台上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收。九月正是江南最容易遭台风的季节，一旦下起雨来就是绵绵无绝期。雨季的空气湿度大，衣服不容易晾干，田柾国看了看天色，还是在离开寝室前，将程松未晾干的衣裤收了进来。当他拎着干净的职中校服走到校门口时，就遇到了靠在黑色摩托旁的“亨哥”。倒不是田柾国有意关注他，而是这人本身太过显眼。黑色摩托车身巨大，漆得光亮，车型也足够炫酷，虽不知道是什么品牌，但田柾国这样的外行人也看得出来，这辆摩托车通身写满了一个“贵”字。“亨哥”已经换下了校服，穿着一件LV印花短袖体恤，大长腿配上了一条黑色工装裤。他的头发有些长，刘海被傍晚的熏风吹得略显凌乱，虽垂着眼眸，整个人看上去懒懒散散，周身却散发着强烈的“生人勿进”气场。在一中门口，这样的穿着打扮再配上拉风的大摩托，想让人不注意到都难。因此在走出校门时，田柾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没料到这位“亨哥”也注意到了他。　　四目相对，田柾国礼貌地一点头，便收回了目光。走进职中门口的小书店时，黄毛还在打游戏，见到田柾国后，他微一愣，摘下耳机：“哟！学霸你来了？”田柾国将叠得整整齐齐的校服递给他：“对不起，这几天一直在下雨，衣服直到昨晚才彻底晾干。”“嗨，多大事。”黄毛接过校服：“你还给我洗干净了？谢了啊。”他将校服搭在电脑椅子上，一拍脑袋：“对了学霸，你上次找的那个什么英语试卷已经到了，还要吗？”见田柾国点头，他便和队友打了声招呼，站起身来：“我去给你拿。”他熟门熟路地走到书架旁，抽出了一套全新的英语试卷递给田柾国：“你们校门口的书店老板还没回来，这几天到我这里买练习的一中学生还挺多，这试卷就剩最后两套了。”田柾国抬手接过。“学霸你这手怎么了？”田柾国皮肤白得几乎不见血色，手背上留下的针眼和皮下淤血很是显眼。“没什么。”田柾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支付：“发烧了，挂了几天水。”“发烧了？现在好了没？”黄毛回到收银台找来二维码。“已经好了。”“那行，以后要是有需要的练习、资料什么的，你还可以来找我。”到账提示音响起，黄毛向他挥了挥手：“慢走啊。”田柾国出了书店，经过小烧烤店门口时，居然再次遇上了前几日拦路打劫的小混混们。拿串的刺青男看到了田柾国，便用手肘拐了拐低头吃炒粉的李齐。“齐哥，你看这小子是不是上次穿着咱们校服的那个？”李齐抬起头来，眯着眼睛仔细一看：“就是他，他怎么又到这儿来了？老子怎么觉得上次咱们被金泰亨骗了？这小白脸应该就是职中的学生！”刚说完这话，几人便看到骑着黑色摩托慢悠悠晃到烧烤店门口的金泰亨。他长腿一蹬，将摩托停在小店外。“老板，一份烤生蚝，打包。”几个小混混大眼瞪小眼，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纷纷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出声。半分钟前还在被混混惦记的田柾国刚进公交车站，就遇到了直达舅舅家小区的公交车。上了公交车后，他找出耳机开始听BBC新闻，完全没有注意到烧烤店那边发生的小插曲。七点整，田柾国回到了舅舅家。田舅妈是医生，今天碰巧值夜班，她将饭菜做好后就去了医院。田舅舅是初中老师，今日学校开家长会，也还没回家，玄关处，就只放着表妹田青青一个人的凉鞋。“哥，你回来啦？”听到动静的田青青从房间里探出头来：“试卷买到了吗？”因为要去还校服，田柾国便让田青青先一步回家。“买到了。”田柾国边换鞋边回答。“你还没吃饭吧？我也刚回来没多久，就边做作业边等你。”她打开餐厅和厨房的灯，将饭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妈妈今天本来想做蟹炒年糕的，但咱们都回来的晚，年糕凉了再热就不好吃了。”她一边说，一边从消毒柜里拿出碗筷。“你快洗洗手，准备吃饭吧。”“好。”田柾国放下书包问道：“有不会做的题目吗？”这是兄妹俩的小习惯，从小到大，田青青不会的题都会向田柾国请教，以前离得远，就打电话或开视频，现在住在同一屋檐下，上同一所学校，兄妹俩讨论问题倒是方便多了。“有啊。”田青青边盛饭，边回忆道：“好多呢，还有这次开学测验的题，我也有不会的。”说完她放下碗，跑进房间，将错题本和新布置的作业带了出来。“哥，你帮我看看这道题吧！”她翻开错题本，指着一道数学题说道。“好。”田柾国从文具袋里拿出笔，接过草稿纸。“这道题还有一种方法，虽然步骤繁琐，但更容易理解。”他边说边在草稿纸上写下公式。田舅舅回到家中时，便看到女儿和侄子在餐桌上一起讨论英语阅读题，两人手边，是写满了数学解题过程的草稿纸和吃了一半的晚饭。“小朋友们回来啦？”田舅舅笑呵呵地放下包问：“讨论得怎么样？”“我和哥哥都怀疑参考答案应该是印错了！”田青青骄傲地抬头回答。“真厉害！”田舅舅洗干净了手。“讨论完了问题就先吃饭吧，身体最重要，听说你哥哥之前还发烧了。”“啊？”小姑娘一愣，转头问田柾国：“你怎么没告诉我啊？”“不要紧，早就已经好了。”田柾国帮她将铺满桌子的试卷和练习册收好。“对，男子汉嘛，小病小痛马上就好了，再不行还有你舅妈呢，儿科主任，保证药到病除！”田舅舅拍了拍田柾国的肩膀，玩笑道。“爸，我哥都快十七了！”田青青纠正道。“不管几岁，在家长眼里，你们都是孩子。”田舅舅笑着走进厨房拉开冰箱：“菜都凉了，给你们煮个馄饨怎么样？我刚路过超市时买了点虾皮和紫菜。”“行啊。”田青青边回微信边点头。趁着田舅舅在厨房忙活，小姑娘又放下手机，悄悄问田柾国：“这次开学考试你觉得怎么样？难不难？”“还行。”想了想，田柾国道：“数学题还算中规中矩，文综的考题也较基础，你们理科班怎么样？”“哎呀，我正想和你吐槽这个。”田青青叹了口气趴在桌上道：“我们这次的理综可难了，特别是物理，不光我，我们班好多人都出现了空题的情况，估计周一回学校就要被老严收拾了。”老严是理科实验班的物理老师，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人如其名，是个不苟言笑的小老头，出题角度刁钻，改卷严格，但所谓严师出高徒，他也教出过很多因物理竞赛获奖而取得保送资格的学生。“所以这次年级前十我是没指望了，只希望不要掉出前二十。”“没关系，你觉得难，那大家都难，谁也别想从你们严老师手底下讨到好处。”田舅舅从厨房里钻出来道。“爸！你这么安慰人我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吃完馄饨后，已经是八点半了，田舅舅将干净碗筷放进消毒柜里后，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也给田青青倒了一杯甜牛奶。“怎么样？在一中还适应吗？”田舅舅抬着茶缸走进田柾国的房间。“还好，老师的讲课方法已经适应了，题目难度也可以接受。”田柾国回答。“这孩子……我不是问你学习方面。”田舅舅将茶缸放在课桌上，指了指田柾国的试卷问：“我可以看看吗？”征得同意后，田舅舅打开了田柾国的入学摸底测试卷。“你和青青都是很优秀的孩子，你们有多努力，我和舅妈都看在眼里。”田舅舅看着试卷上的高分，叹息道：“但是果果啊，舅舅现在更关心的是你在学校的生活，吃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吃得很好。”田柾国想了想，勉强扯上了还不算太熟的李茜和周轩，回答道：“有。”田舅舅笑呵呵地将试卷还给田柾国：“那就好，那就好。”“希望你不要嫌舅舅唠叨。”田舅舅摘下眼镜，叹了口气：“你和你妈妈实在太像了……”“话不多，朋友也不多。但人刻苦又聪明，几乎每次都能拿年级第一。”“你外公外婆都是大学老师，从小到大唯成绩论，所以你妈妈一直是他们的骄傲，每次过年，她都有两套新裙子。”田舅舅看着茶杯里缓缓升起的热气，笑着说：“那时候我还小，和你外婆抗议，凭什么妹妹能有两套新衣服，而我只有一套，你知道外婆外公怎么说的么？”田柾国点点头：“知道。”这些话田舅舅已经说过很多遍，但田柾国并不感到厌烦，除了田舅舅，再没有人向他提及母亲的少女时代。就连父亲的日记里，也只有两人大学时期相识、相恋的回忆。“他们说，只有一直保持第一名的孩子，才能得到最好的新年礼物。”田柾国回答。“对，就因为“第一名”这份特殊的荣誉，她努力了十八年，在上大学前，她每天除了做家务事外，便窝在房间里学习，没有好朋友，也没有兴趣爱好。”田舅舅的神色有些落寞：“舅舅不希望你和她一样，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调皮捣蛋些、叛逆些，都很正常，觉得累的时候可以适当放松，我知道高中压力大，成绩排名都很关键，但不用把弦崩得这么紧。”“如果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你可以和我说，也可以和舅妈说，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如果觉得不方便和大人说，你还可以和青青讲，她鬼点子多。”“好的舅舅。”田柾国点头，真诚说道：“谢谢你。”“傻孩子。”田舅舅站起身揉了揉田柾国的头发，笑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谢不谢的。”“对了，刚才老袁给我来了电话，他说你现在开学了，要是忙不过来，就先不用去琴行了。”田舅舅说：“果果，你等会抽空回复他吧，舅舅先去改作业了。”“好。”田柾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