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探照灯打过来的时候，天地间都只剩下极致的光亮，仿佛人生的走马灯都在眼前过了一遭，最后画面定格，温热的鲜血顺着指尖滑落。
他已了无声息。
1.
“我想看你穿这件。”
德西说话的时候，歌鸲正盯着橱窗的某一处发呆，她的眼神并没有聚焦在哪一点，只是垂着眼，整个人都带着满不在乎的表情。
直到德西伸手在歌鸲面前晃了好几下，她才勉强回过身来，抬眸看向了德西喜欢的那件婚纱，庄重洁白，裙摆层层叠叠，铺着闪亮的碎钻。
歌鸲撑着下巴，似乎笑了声。
德西对她说：“歌鸲，你去试试那件吧，它非常适合你。”
“真的么？”歌鸲轻轻抬眼看过来，德西真心实意地点头，她有点索然无味地收回视线，手指指向了橱窗最边缘的那件黑色婚纱，“我倒是更喜欢这个。”
德西蹙了眉，“但是黑色……”
没等他说完，歌鸲站起身来，她手上还握着震动个不停的手机，从亮起来的页面中德西看到了歌鸲母亲的名字。
歌鸲拿起手机，没什么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随后她看向旁边的导购小姐，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帮我拿一下那件吧。”
她指的是德西看上的那套。
看得出歌鸲兴致明显下降不少，德西犹豫一会儿，“那件黑色也拿一下……”
“不用。”
歌鸲笑了笑。
“这件适合我。”
2.
进了换衣间后，歌鸲找到椅子坐下，脸上始终带着无趣的表情。
毫无疑问，德西很适合她，她是天生散漫无趣的性格，年龄小脾气大，德西性子柔和绵软得过分，每次两人吵架他都会先低头，歌鸲的火气就像被拔了阀门，生生堵住了心口。
父母介绍，知根知底，相处也还算融洽。
歌鸲抬手摸了摸那件白色婚纱。
她正打算试试的时候，一通电话忽然打了进来。
是个陌生号码。
也许是诈骗电话，推销保险之类。
歌鸲握着手机，心底划过种种猜测，最后看着这串号码，接了。
“喂，你好，请问是哪位？”
对方久久没有出声，只能听到那边传来呼啸的风声。
和一点微弱的，几乎下一秒就会消散的细微喘息。
打错了么？歌鸲蹙起眉头，打算挂断的关头，手机那一边传来声响，是个很轻很低弱的男人声音。
他低低地喊她，“知更。”
有点陌生的声线，但是这个遥远的名字却让歌鸲愣住了。
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按了挂断。
3.
高中时期的歌鸲是全校皆知的名人，她成绩好，长得漂亮，性格张扬又糟糕，整个人都散发着不良少女的气场。
那时候《杀死一只知更鸟》在学生之间流行，知更鸟又称歌鸲，身边亲近些的人都喊她知更。
那段时期的歌鸲和林苑几乎是全校默认的情侣，身边的朋友常常拿他们两个开玩笑，歌鸲从不反驳，但是她心里明白，林苑从来没有承认过。
坏的出名的歌鸲脸上总带着散漫的笑意，在林苑这里她从来都得不到什么，林苑只会皱着眉头跟她说他们不合适，然后歌鸲就回他，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合适？
林苑从来不会回应她。
偶尔情绪上头的时候，歌鸲自己坐在楼梯间压抑地哭一小会儿，过路的好心同学会拍拍她的脑袋，给她留下一颗糖。
歌鸲以为林苑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现在想以学业为主，不想谈恋爱。
后来知道林苑跟高年级一个学姐在一起的时候，歌鸲才明白，林苑不是不想谈恋爱，只是不想跟她。
身边朋友跟她关系好，都义愤填膺地要去教训林苑，歌鸲全都拦下来了，她说没关系。林苑又没有做错什么。
歌鸲之后就没再主动找过林苑，倒是林苑来找过她一次，是为了跟学姐一起出国学习，他有点窘迫小心地问歌鸲能不能借他一些钱？
歌鸲说，好，但你要怎么还？
林苑想了想，要歌鸲把银行卡号告诉他，他会定期往里面打钱。
“好麻烦。”歌鸲笑了笑，“要不这样吧，你当我一个星期的男朋友，我就不要你还钱。”
看到林苑愕然的眼神的时候，歌鸲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她摆摆手，告诉林苑自己会把卡号发给他。
林苑说，知更，谢谢你。
歌鸲靠着楼梯间的墙壁，看着林苑越走越远，终于走到了一个她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4.
试过婚纱过后，歌鸲又累又困，说什么都不愿意再挑下去了。
德西送她回去，然后自己开车回了住所。
明明马上就要谈婚论嫁的两个人，却好像刚认识的陌生人一样客套。
歌鸲到家之后就躺床上睡了，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手机放在一边已经没电了，她给手机充上电，开机之后，来自警署的电话打了进来。
“你好，请问是歌鸲女士么？”
歌鸲应了声。
“昨晚西环这边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
电话那边还在说着，歌鸲思索了一下，西环，是德西回家的必经之路，莫不是他出了什么事么？
“……请问你认识江哲先生么？”
歌鸲愣了一下，很陌生的名字，从来没有听到过。
于是她回答，“不认识。”
另一边似乎有点疑惑，“江哲先生的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你。”
歌鸲想起昨天那通陌生来电，陌生的声音和名字，但他却能准确喊出她高中时期的称号。
她跟对方确认了一下，决定前去看看，刚准备出门的时候，德西来找她，歌鸲三言两语讲了下梗概。
两人到医院的时候，之前给歌鸲打过电话的女警过来告诉她，江哲昨晚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没了生命体征，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歌鸲。
歌鸲表情茫然，女警交给她一个小小的糖果样式的录音笔。
“这个应该是给你的。”
5.
江哲高中时期一直都很奇怪，学校的规章制度仿佛有病一样。
申请贫困生补助，要专门全校开一次大会，让每个贫困生上台讲述自己需要这个补助的原因，每次上台的时候，台下的目光都像是刀子一般。
但他没有办法。
前面那个贫困生上台说着自己家里的情况，声音越说越低，几乎快哭出来了。
下一个就是他，江哲站在台下，攥着之前打好的草稿，身边坐着的同学已经相互推搡着嬉笑起来，那笑声让江哲觉得有点难堪。
上台之后，江哲握着话筒，面对全校人的目光，他觉得阵阵晕眩，原本打好的草稿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就在这时，音响里忽然传出了一阵杂音。
随后，女孩子的声音从音响里传了出来：“嘿，大家好，我是二年三班的歌鸲，我觉得吧，学校真的太有失偏颇了，贫困生补助哇，怎么不再开个不贫困补助？我在此说说我不贫困的情况，咳咳……”
台下一片混乱。
这次所谓的大会被紧急叫停。
江哲下台的时候，学生们正勾肩搭背地出门。
他们都笑着出声，说小知更这次也太猛了。
小知更。
江哲在心底咀嚼着这个名字，身旁还有人正在议论：“小知更不就是心疼林苑么？林苑脸皮那薄的，真让他上台能直接晕过去。”
其他人都笑。
角落里传来一句：“不过小知更猛归猛，她这次肯定要受处分的。”
江哲到政教处等了小半天，那扇门被打开，小姑娘有点蔫蔫地从里面走出来，她抬头往旁边看了一圈，视线转到江哲身上又轻飘飘地掠过。
歌鸲记了大过，那之后江哲就开始有点在意歌鸲的事情，他知道歌鸲是比他低一级的小学妹，在学校算是风云人物，喜欢林苑。
但林苑并不喜欢她。
江哲曾在送完作业的时候看到歌鸲自己坐在楼梯间小声地哭，脑袋抵着膝盖，低着头抽泣。
江哲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对歌鸲而言是个陌生人，最后他慢慢地走过去，安抚地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歌鸲低着头没动，他听见歌鸲抽噎的声音。
最后江哲什么都没说，从口袋里翻出一颗糖放在歌鸲身旁。
后来他经常碰见歌鸲，但是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话，雨天时候悄悄在歌鸲桌子上放把伞，以陌生人的方式加了歌鸲的QQ，偶尔发两句话。
歌鸲从未回复过。
后来林苑和高年级学姐的事情被传开，江哲有点担心歌鸲的状态，但是他遇不上歌鸲，一直到放学留下来值日，等到学校学生都走完之后，江哲在楼梯间又看到了坐着发呆的歌鸲。
“你心情不好么？”江哲问她。
歌鸲反应了一会儿，迟钝地回答：“啊，有点。”
江哲不会安慰人，他坐在距离歌鸲两人远的位置，蹩脚地撒谎说有一个马上要表演的曲子，问歌鸲要不要帮他听一下？
歌鸲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
江哲声音低低地唱歌，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糖，全都递给歌鸲。
“谢谢。”歌鸲说。
6.
“喂喂，小知更……”录音笔里传来一阵笑声，“不行，为什么听着有点傻，再来再来。”
歌鸲握着录音笔，轻轻垂眼。
“小知更，我是江哲，你应该不认识我。我是你高中时期的同学，嗯，算是学长，听说你要结婚了，所以想要来祝福你。”江哲的声音带着笑意，透过录音笔有点机械音的感觉：“小知更，新婚快乐呀，希望你永远开开心心的。”
“小知更，你毕业的时候我偷偷回来看过，讲话的时候你说你是个很糟糕的人，这话我不觉得，你是个很勇敢也很善良的姑娘，你保护了少年人岌岌可危的自尊心，你是很厉害的人。”
“是我一直憧憬，但是从来不敢触碰的人。”
“歌鸲，新婚快乐。”
最后一条录音播放完，歌鸲攥着录音笔，表情带着空茫。
陌生的，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逆着光像她走来，递给她一颗糖的人。
是谁在下雨天递给她一把伞，拍拍她的脑袋说快些回家？
是谁在楼梯间安慰她，留下一颗糖？
是谁早上值班抓到她迟到，笑着说下不为例？
那些被她丢进垃圾桶的牛奶和糖果，随意放置在角落再也没用过第二次雨伞，被安慰时听到的歌，逆着光看不清脸的人。
那是谁？
“我想不起来……”歌鸲身体战栗颤抖着，她茫然地抬起来，视线落在病房内已经盖上白布的人身上，“我想不起来他的样子……”
她从来没有，记住过江哲的脸。
那些江哲心心念念的见面，对她来说只是匆匆一瞥。
“我不记得——”
那些追逐林苑的日子里，歌鸲从没看过别人。
她的青春里，没有江哲的存在。
7.
婚礼如约进行，歌鸲很多高中同学都来祝福她。
“江哲？啊，我记得好像是高年级的一个学长，他家境不太好，但是成绩很好，好像还是他们那一届的第一名。”
歌鸲没什么表情地垂眼，“嗯。”
德西轻轻地推开一条门缝往里看，歌鸲的朋友笑着把他推出去：“不行不行，按照我们的习俗，婚礼没开始前新郎不能见新娘。”
德西温柔纵容地对歌鸲笑，歌鸲冲他轻轻点头。
其他人都出去之后，歌鸲拿起手机，找到之前那个陌生号码。
“江学长，谢谢你。”
歌鸲低低地出声：“我想，我的新婚会快乐的。”
就像那两条婚纱，在德西的坚持下，歌鸲最后还是试了试那条黑婚纱，那条她很喜欢，但是穿起来歌鸲却觉得难受得要命。
那条德西选了很久才看中的白婚纱真的很合适，很适合歌鸲。
她慢慢地垂眼，按下拨通键。
电话另一边传来空号的提示音。
“你所拨打的电话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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