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旧校舍拆迁之前抽时间回去了一趟。正值寒冬腊月大雪飘飘,冷冰冰的薄薄一层霜白涂在那面破烂的墙壁。我伸手拂开一点雪,却没能像学生时代一样准确找到他做的标记。
或许是时间久远以致记忆都出现偏差,又或者早就被后来人涂抹剐蹭掉了,毕竟他只用了薄薄一层颜料,想让他消失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但出乎我意料的,顺着教学楼的走廊拐进内院的小操场,被铁栏围起的那间小屋还长久地沉默着伫立在那。手指抚过嶙嶙峋峋的墙壁带来轻微刺痛,我在那扇上了红锈的铁门旁边找到杂乱的几条刻痕。
一条深似入骨——是我刻的。
倒是惊诧于自己在七八年后仍能清晰分辨每条痕迹的来由,我细细回忆——从他被圆珠笔磨出茧的指腹,一直到他纤瘦而突出的脊骨。
我年少时还没有他高,较他十六七岁挺拔清秀的身板,他喊我小屁孩也是有迹可循。
我比他小三岁,那时觉得年龄真是跨越不了的天窟鸿沟,我毕业了他也要升学,最后南山北水遥遥相望,好像怎么也看不到边。
那腔少年心事一把火焚在夏夜,烧透了整片油菜花田,从脚下一直到天边,彻夜不眠。
他再也没回这个小小县城里的小小村庄,我知道他逃走的理由,这里对他来说是一场经年不醒的噩梦,他要不顾一切地跑,跑到所谓天涯海角。
临走前的晚上他坐在我床边,纤细的腿搭在高高的炕沿儿上晃悠,他替我摇扇纳凉,竹编的小扇被烟灰烧了一个个洞,风里带着夏天的燥,和熏人的碳灰味。
我只能尽力拱进他怀里,像饿死鬼路遇一桌珍馐,几乎以一种不要命的倔劲想要靠近他,再靠近一点,让那股皂角的香浸透我,让他浸透我。
他就顺从地搂住我的头,温温柔柔地讲他老掉牙的故事,他学送我来的那帮城里人喊我阿瑟,口音嘟嘟哝哝地黏作一团,和他这个人一样,朦胧,黏腻,糊在人嗓子眼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终生为其耿耿于怀。
“阿瑟,阿瑟,你看天上的月亮。”
我在强撑着眼皮让自己不要过早陷入睡眠,我惧怕一切未来,尤其是他离开这件事,我怕睡一觉起来梦就醒了——我宁愿就此醉生梦死。
他这时喊我,我已然不剩几分理智,混沌里能找回声音完全凭借条件反射,我含糊地应他,其实根本没看见月亮。
他说阿瑟,等你以后离开这,你要来找我。
他有时任性得很没道理,我想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为什么一定会离开,几番思绪却终究没说出口。他是圆圆,是月亮,他想去哪就去哪,他谁也不等,谁也不找。
他想做自由。他才是自由。
那天以后我再没见过他,他连梦都吝啬予我。接下来的三年我回到了城市读高中,繁重的学业让思念都缺席,我醉生梦死的混过了初中,最后摸爬滚打地从高中脱胎换骨,考入还不错的大学。
我忘光了那村子里的每一棵树,忘记了圆圆给它们起的名字,可我还清晰地记得圆圆,记得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他脸颊的痣,他嘴角的窝,他不常露出的虎牙,和只有清晨才会冒出的细碎的胡茬。
他不柔软,青灰,散在他嘴唇上方,日复一日地出现——我亲吻过他。
旧校舍的天也黑了,久违的村庄对我来说已然陌生如初见,我坐在菜花田边上的木墩,抬着头看月亮。
今日十四,月圆。
我至今也不知道那天究竟有没有月亮。可被他搂在怀里的我,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短暂地拥有我的月亮。
他微凉的手贴在我脸颊,我喊他。
圆圆,圆圆,月圆圆。
栗柴陈飞宇*刘昊然
栗柴简单吃点鲁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