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刻》

起初我所处的王国里没有人会在意这场利益的灾厄，这不过是一场山火、一次旱灾、一段交锋、一座城市的消失。直到这场灾难如流水渗透，同所有人的呼吸交缠，血液相连。

墨云堆积在城池上低垂成厚重的负担，拖拽天空缓慢沉降。箭羽飞掠夜幕揭起灭国的开端，原本以为零星的越境挑衅倏然已漫延成灾，谋划许久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烧穿了悬于百姓上的青天。整个国家在猝不及防的突袭里殊死抵抗，君王下达召令，紧急征兵开始了。大街上本应见到的嘈杂人海在一点点被掏空，人心惶惶，嘲哳不安，报刊小心翼翼地记录着敌我战力的巨大鸿沟，黑纸白字中念着——这是场难熬的反侵略战，但我们从不放弃希望。

混乱和动荡中，抚育我长大的师父最后一次揉搓我的发顶，锁上他的房门，先于众人扛起旗帜，起身一脚踏入浑浊的污泥，踏入战火纷飞的沙场，浑然不在意原本白净的衣溅上污垢和血液。当然，当然，先驱者的光亮在实力悬殊的战争中仅展示一二就被吞噬，连带着他板正的面孔，稳重的手，粗糙的指纹，一切的、一切。师父就像坚硬的石，阻在湍急河流的正中为国承受最严酷的冲刷，也因为棱角过于凸显而引人注目，于是矛头对准，铺天盖地的军事针对像巨大的洪流就这样把师父硬生生消磨殆尽。我无数次在独身的夜晚里闭上眼，感受到漆黑的冰水寒冷刺骨漫过腰腹，看到师父的背影立在不远处，逐渐沉没在滔天巨浪的阴影下。

我至今仍未对师父的逝去而什么具体的实感，轻飘飘，就像从未发生，尽管我无比清楚已经不会再在嫩草初长的后院见到他舞剑的姿态。我的师父、就像已经把精神的一部分郑重又匆忙地交付于我，缥缈，没有实体。他没能从战场中回来，也没能给我留下什么物质上的东西，就这样清清白白地撒手人寰。到最后反而是我也上了战场，颠沛在沾血剑刃的最尖，挨着饥寒和战友们冲锋陷阵。这样把头颅别在腰间的日子里，仅剩师父行去前给我留下的石头刻制而成的护身符。我时常在片刻来之不易的闲暇里，在尸横遍野的大地上，对着营火反复观摩那块护身符，去看火光跳动下环绕它外圈的薄薄色彩，把这棱角分明的石头翻来倒去，五指收拢，再攥紧。

我步上师父的老路，越前走越狭窄，不慎摔落万丈深渊的边缘清晰可见。每一次战斗都要付出莫大的代价，在黑夜的暗处、在清晨的深渊。战友们残败的躯体接连倒下，又有冲锋者再踏过山样的尸骨，消耗着、消耗着……留下了苦痛的局面，已然是不可逃避的——现在我们是最后一支兵。

大势已然随着断刃落地声响而渐行渐远，我几近被磨灭，残破的躯体俯卧在乱石嶙峋间，听着大地传来的马踏声响愈远。肺部像被对面持剑握盾的手强硬扯开的蒙尘破风箱，我喘息着在寒霜中感受僵硬，生机在三步并一步奔跑向泯灭，最明显的感觉就是失力，手脚紧紧黏着大地难以动弹。我和我或死去或濒死的战友在一起，凝视着敌军在落日下渐远的从容背影，泪流满面。在燃烧生命拼死对敌后换取的却是国力悬殊的惨局，无可挽回，这分明的就是现实的残酷。我生涩地转动眼珠，看到曾无比爱惜的佩剑已经在激烈决战中断裂成俩截，不知被谁斜插入石缝里卡住，成了唯一的直立。我长久凝视着这随我从小到大并肩作战的朋友，和这片凄惨的天地一同静默着。

行入战场前，我早已清楚地明白，史书新翻页，历代的兴盛、衰败，周而复始。日日夜夜的冲磨中，任何的国家被征伐和消失将是必然，所谓盛世在预谋已久的突袭一头栽了倒葱，它最终会成为一小堆悲剧的细粉，散落，散到世界不知名的罅隙中去收获遗忘。在种无可挽回的流淌里，仅有硬质的物体能突出的耸立，尚未被快速消磨，负隅顽抗在冲刷下。会是什么坚硬的、足以铭记的、不灭的……譬如石刻，譬如丰碑，譬如一种即使身倒也依然燃烧不息的共同意志。

不甘心，好不甘心。还能做些什么吗？兜兜转转这几年，重要的也仅剩了一块护身符，石头做的；一柄剑，断裂的。而我成为石，是师父亲手打磨出的顽石，也是损耗下即将随风去的尘沙。我太笨太固执，或许没办法能让师父含笑九泉，但是在最后我必须去做点什么，以我现在岌岌可危的孤独处境还能做些什么吗？千疮百孔的心脏微弱跳动，模糊不成焦的视线里我突兀看到——正位于我身下的一大片、被剑刃穿透着的、任由鲜血渗透的乱石。多么难以被人注目，又是多么的能够……作为长久。

我终于知道该如何做了，无论是否枉费，我们从未放弃希望。我咬紧牙关，在拧巴成一团的内脏里、在皲裂的肌肤下、在流淌的血液中、在支离破碎的还温热的躯体里，榨压出最后的气力。因为高强度挥剑而酸痛肿胀的臂得到新生的力量，缓慢抵着尖锐不平的地面撑起身。平时很轻易的动作现在疼得要命，手心溢出一阵粘稠的冷汗，收拢五指攥上剑柄，靴底碾着地面钉死，臂弯扯动身躯后倾，从碎石中拔起我的剑，伤口因为过大的动作崩裂，从身体各处溢出洇洇的温血。时间似乎在延长，也一并延长我维持回光返照的苦痛，意志死死顶着奔浪抵抗以免冲走。钝剑磕在石上很不受控，一用劲歪斜到四边，我同它对峙，就像明知这场战争的徒劳。最终、我弓身用劲把它重新插回石缝里，把护身符挂于其上，在断刃作为的丰碑面前跪坐，为这场收尾沉默地垂下头颅。四处的硝烟还在升腾，除此之外，万籁俱寂，再无任何生息。

死寂里凝固成深紫的血液融进暗色，一连片覆在石上，覆在歪七扭八的刻痕上。在仿佛熔化般的落日余晖照耀下，在残破不堪的城池前，在死去的国都里，在所有奋战后逝去的同胞中间，我用剑尖在那石面上深深地、深深地刻下了国旗的标识。

以岩石千百万年的记忆，来封固我们恒长又脆弱的顽抗，让后人从暗无天日的土层中发掘，重现，世代流传。在我们看不到的未来里鲜活，在既定的光阴中永世长存，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