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的余晖尚未散尽,王默以祭祀耗神为由,暂离了水清璃无微不至的“呵护”,回到了专属圣女的竹楼净室。
熙禾悄无声息地跟入,反手合上门,屋内弥漫的药草气息瞬间隔绝了外界。
“圣女,”熙禾声音压得极低,神色凝重,“凌砚极其警觉,信鸽放飞后立刻销毁了所有痕迹,潜入溪水下游,绕了远路才回寨。”
“但……墨影跟到了下游浅滩,在水底石缝中,找到了这个。”
她摊开掌心,那是一小片被水浸透、却仍能看出质地特殊的桑皮纸残片,边缘焦黑,似是被内力刻意震碎后又经水流冲刷,上面残留着极淡的、若非王默五感因蛊术增强绝难察觉的奇异墨香。
王默指尖捻起那残片,凑近鼻尖。
那墨香……
她曾在上一世水清璃的书房中闻到过,是中原皇室密探专用的“无言墨”,遇高温或特定药水才会显形。
“墨影还发现,”熙禾继续道,“下游对岸的芦苇丛有新鲜的脚印,不属于寨中人,靴底纹路是中原军制样式。他们有人接应。”
果然不止是传递消息,还有接应的人早已潜伏在侧。
水清璃布的网,远比她想象的更早、更密。
王默心口发冷,面上却不动声色:“知道了。
让墨影继续盯着对岸,有任何异动,用‘蓝萤蛊’示警。”
蓝萤蛊是圣女与影卫间最高级别的警示信号。
“是。”
熙禾应下,却又迟疑了片刻,“圣女……您为何不直接……”
她没说完,但眼神里充满了对水清璃的怀疑和不解。她不明白为何圣女还要与这个明显包藏祸心的中原人虚与委蛇。
王默看向窗外,水清璃正站在一株花树下,与桑婆婆温和地说着什么,侧脸在光影下完美无瑕。
她轻轻开口,声音飘忽:“撕破脸容易,但撕破之后呢?他背后站着的是整个中原朝廷。我们要的,不是一时的痛快,而是全族的生路。”
她需要时间,需要更完整的计划,需要找到那条能将族人安全带离漩涡的退路。
而水清璃,既是最大的危险,此刻也是最好的掩护。
熙禾似懂非懂,但不再多问,忠诚地低下头。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水清璃依旧是那个完美体贴的夫君,陪王默采药、研读蛊术古籍,甚至耐心教寨中孩童认中原字。
他的温和儒雅,渐渐让部分最初警惕的族人放下了戒心。
王默也依旧是那个依赖夫君的圣女,只是她借着巡视族地、采集草药的名义,足迹遍及寨子周围所有的隐秘小径和险峻山隘。
熙禾与熙月紧随其后,阿蛮率领的护卫队则远远拱卫。
她在勘察,在寻找。
寻找那条或许存在的、祖先留下的、传说中能通往山外秘道的线索。上一世,她沉溺情爱,对此毫无作为,如今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同时,她心口的母蛊与子蛊的感应也越发清晰。
她能隐约感知到水清璃的情绪波动,大部分时间是平静的温润,但偶尔,在深夜他以为她熟睡时,会闪过一丝极快的沉重与挣扎。
这丝挣扎让王默困惑,却不敢再信。
这日,王默借口要采摘一味只生于悬崖背阴处的珍稀药草,来到了寨子西侧最险峻的断魂崖下。
水清璃本欲同往,却被桑婆婆以商议不久后的丰收祭细节为由请走。
断魂崖下雾气弥漫,怪石嶙峋。
王默让护卫队在远处等候,只带着熙禾熙月深入。
根据一块残破古老的石刻指引,她拨开层层藤蔓,竟真的在一处隐蔽的石壁后,发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洞内幽深,吹出带着陈腐气息的冷风。
王默心脏狂跳,点燃准备好的火折子,正要踏入——
“默儿!”
水清璃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王默动作一顿,迅速收回脚,转身时脸上已带上惊讶与欣喜:“清璃?你怎么来了?和桑婆婆商议完了?”
水清璃快步走来,目光迅速扫过那被藤蔓半掩的洞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暗芒,随即被担忧覆盖:“此地险峻,我放心不下。”
“你怎可来此涉险?”
他自然地上前握住她的手,将她带离那洞口几步。
“我来采药……”王默晃了晃手中的药篮,强压住心底的惊涛骇浪。
他来得太巧了!
是巧合,还是他一直让人暗中盯着她?
“什么药如此重要?让旁人来采便是。”
水清璃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不愿你有一丝一毫的风险。”
他抬手,轻轻拂去她发间沾上的一点苔藓,动作温柔珍重。
王默顺从地点头,依偎进他怀里,避开他的视线,目光却死死锁在那重被藤蔓掩盖的洞口上。
找到了……族人的生路,或许就在这里!
但,也被他发现了。
当晚,王默辗转难眠。身侧的水清璃呼吸平稳,但她能感觉到,他也没睡。
后半夜,寨外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短暂急促的夜枭鸣叫——并非寨周常见的种类。
王默立刻感受到身侧的水清璃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极其缓慢地起身,为她掖好被角,悄无声息地披衣下榻,走了出去。
王默立刻睁开眼,赤足落地,如同灵猫般潜到窗边。
月色下,水清璃并未走远,只是站在院中那棵最大的榕树下。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然出现,跪在他面前,低声急禀:“……公子,京中急令,计划有变!”
“朝廷……朝廷欲在三日后丰收祭时,联合黑苗……里应外合,一举……永绝后患!”
黑影的声音断断续续,但王默凭借过人耳力,捕捉到了关键词!
三日后!丰收祭!里应外合!永绝后患!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竟然这么快?!
水清璃背对着她,沉默地听着。
月光将他身影拉得修长孤寂。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是王默从未听过的冰冷与疲惫:“……知道了。按原计划,务必……”
“白苗……”黑影迟疑。
“……蝼蚁而已,不必顾虑。”水清璃的声音冷硬如铁。
王默如遭雷击,死死捂住嘴,才抑制住那几乎冲口而出的惊呼和滔天恨意!蝼蚁?!
她的族人,在她眼中是蝼蚁?!那他所谓的“护她周全”又是什么?
像上一世一样,冷眼看着她失去一切,只留她一条性命囚禁起来吗?!
黑影领命,悄然消失。
水清璃独自在树下站了许久,才缓缓转身,看向竹楼窗口的方向。
王默早已退回榻上,紧闭双眼,浑身冰冷,只有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腔,一声声,如同擂鼓,也如同末日丧钟。
脚步声靠近,他回来了。
他站在榻边,凝视着她“熟睡”的容颜,久久不动。
王默能感受到他目光的复杂,有挣扎,有痛楚,还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绝望。
忽然,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颊上。
王默睫毛剧颤,几乎要控制不住睁开眼。
他……哭了?
为什么?
那双温柔的手,带着轻微的颤抖,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替她拭去那滴泪。
是他的泪?
还是她的?
动作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告别般的痛苦。
然后,他俯下身,一个冰凉的、带着咸涩湿意的吻,落在她的眉心。
一如初见时,他替她采下那株险峻处的晨露花后,落在她额间的、轻柔的吻。
那时,她以为那是珍视。
现在,她只感到彻骨的寒冷与讽刺。
他起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到榻上。
王默在黑暗中睁开眼,眼底一片血红的水光,却再无半分温度。
三日后。
很好。
水清璃,这场戏,该落幕了。
她悄无声息地摸向枕下,那枚冰凉坚硬的圣女令,被她紧紧攥入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