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敲打着芭蕉,淅淅沥沥,是江南独有的缠绵腔调。
水清璃伏在书案上,墨迹未干的公文散在一旁。烛火将他过于苍白的脸映出几分暖色,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
心口那日日夜夜啃噬不休的蛊痛,竟奇异地平息下去,只剩下一片罕见的、疲惫的宁静。
然后,他闻到了一缕极淡的、几乎要被檀香掩盖的熟悉气息——清冽的药草香,夹杂着南疆雨后泥土的湿润。
他猛地睁开眼。
她就在那里。
穿着一身水绿色的江南罗裙,而非苗疆的银饰华服,正弯腰拾起他滑落在地的薄氅。
烛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脸,眉眼依旧是他刻骨铭心的模样,却褪去了最后的冰冷与锋芒,只剩下一种让他心脏骤停的温柔静好。
“默儿?”他声音干涩,几乎不敢呼吸,生怕一动,这幻影便碎了。
她抬起头,对他笑了笑,那笑意真切地抵达眼底,像春风吹皱一池湖水。
“怎的就在这里睡了?着凉了怎么办?”
语气带着自然的嗔怪,走过来,将薄氅轻轻披在他肩上。
指尖不经意掠过他的后颈,带着微凉的、真实的触感。
水清璃猛地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那温度让他眼眶瞬间发热。
是真的?不是梦?
“你……”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竟一个字也问不出。
问她如何来的?
问她为何而来?
问她……还恨不恨他?
王默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抚上他消瘦的脸颊,指尖微凉,却带着无限的怜惜。
“清璃,”她轻声唤他,声音像裹着蜜糖,“我们不是说好了,来江南看看吗?”
她拉着他起身:“别看了,陪我出去走走。雨停了,外面的月色很好。”
他像个提线木偶,全然由她牵引着,走出书房,穿过回廊,踏入雨后湿润的庭院。
雨果然停了。云破月来,清辉洒满青石板路,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
远处隐约有吴侬软语的评弹声传来,咿咿呀呀,听不真切,反而更衬得夜色静谧。
她没有松开他的手,就这么牵着他,慢慢走在月光下。裙摆拂过沾着水珠的青草,悄无声息。
“你看那桥,”她指着不远处一座弯弯的石拱桥,桥下河水波光粼粼,“像不像你以前跟我说过的,月亮桥?”
水清璃顺着她所指望去,心脏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填满,胀得发痛。
他哑声回答:“像。”
“等天再暖和一些,我们可以去乘船。”
她依偎着他,声音里带着憧憬,“听说河两岸都是花,风吹过来,花瓣会落在水里,也落在人身上。”
“好。”他收紧手臂,将她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汲取着那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
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愿想。就算这是饮鸩止渴,他也甘之如饴。
她絮絮地说着话,说江南的糕点太甜,说这里的丝绸比苗疆的软,说方才过来时看见一只圆滚滚的猫儿蹲在墙头看月亮……
声音轻柔,带着笑意。
他静静地听,偶尔应和一声,只觉得此生从未有过的圆满。
那纠缠他多年的蛊痛、悔恨、孤寂,在此刻荡然无存。世界缩小到只剩这方庭院,这条小径,和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
若能永远停留在此刻,他愿付出任何代价。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仰头看着他。
月光洒在她清澈的眼底,漾着动人的光波。
“清璃,”她声音更轻了,像羽毛拂过心尖,“别再皱着眉了。”
她踮起脚尖,温软的唇,轻轻印在他微蹙的眉间。
那个他曾经无比渴望、她却总是避开的吻,如今就这样轻易地、温柔地落了下来。
没有冰冷,没有抗拒,只有无尽的暖意和怜爱。
水清璃浑身一震,心脏像是被那柔软的触感彻底融化,又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刺穿,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楚。
他闭上眼,沉溺在这迟来的温柔里。
一滴冰凉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
沿着苍白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没入衣襟。
再无痕迹。
庭中月华如水,冷冷地照着形单影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