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兀自伤怀,外头忽然传来宝雀刻意扬高的声音:“小主,内务府送新制的银霜炭来了!”
话音未落,宝莲已打起帘子进来,见我面上泪痕未干,声音便放软了:“小主怎么又伤心了?仔细伤了眼睛。”她手脚利落地将炭盆拨旺,橙红的火光跳跃起来,驱散一室清寒,“今儿内务府送来的炭足,还特意说明是上好的银霜炭,无烟无味,最是养人。”
我忙用绢子按了按眼角,强笑道:“不过是看着窗花出神罢了。”
宝雀捧着个精巧的铜手炉进来,塞到我怀里:“小主快暖暖手。方才听说碎玉轩那边热闹得很,莞贵人的母亲和妹妹一早便进宫了,还带了好几大车的东西呢。”她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羡慕,“到底是得了恩宠的,不一样。”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心尖上。我抱紧温热的手炉,那暖意却似乎透不进心里。同样是宫嫔,莞贵人能享天伦之乐,而我母亲远在松阳,连一封家书都要辗转数月。父亲宠爱姨娘的那些年,母亲抱着我在漏风的屋里剪窗花的情景历历在目,红纸粗糙,却剪出了我们母女相依为命的暖意。
“宝莲,”我轻声问,“咱们库里可还有剩下的红纸?”
宝莲一愣:“有的,过年时还余下些。小主是要……”
“拿来吧,”我看着窗上精致的宝相花窗花,“我也想自己剪几个。”
炭盆烧得噼啪作响,我执起剪刀,红纸在指尖慢慢成型。剪的不是宫中流行的吉祥图案,而是松阳老家最常见的喜鹊登梅——那是母亲最拿手的花样。
宝雀在一旁瞧着,忍不住道:“小主剪得真好,比宫里司制房的还灵动呢。”
我望着那展翅的喜鹊,轻声道:“我娘说过,窗花剪的是念想。有了念想,再冷的冬天也能熬过去。”
就像现在,我在这深宫里剪着同样的窗花,仿佛母亲就在身边,用她那双不再清亮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这延禧宫的暖炭,终究不及当年松阳寒夜里,母女相拥时从彼此身上汲取的那点温度。
窗外又开始飘雪了,纷纷扬扬。我将剪好的窗花轻轻贴在窗棂上,那抹红色在素白天地间,像一颗跳动的心,也像一滴凝固的相思血。
我正凝望着那抹艳红出神,里间忽然传来婴儿细弱的啼哭,像小猫似的,挠得人心头发紧。
“小主,公主醒了。”乳母抱着襁褓轻步出来,我忙接过孩子。她那么小,脸蛋不及巴掌大,闭着眼往我怀里钻,寻找温暖的源头。
宝雀凑过来瞧,笑道:“公主的眉眼像极了小主,特别是这鼻梁,秀气得紧。”
我低头看着女儿,心中百感交集。这小小的人儿,从此就是我在深宫里最深的牵挂,也是最脆弱的软肋。指尖抚过婴儿细嫩的脸颊,“我只愿她一生喜乐安康就好。
乳母在一旁陪笑,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我瞧她眼下的青黑,想起昨夜闹了半宿,便道:“今晚让宝莲守着吧,你好好歇歇。”
宝莲闻言,默默去准备守夜的东西。她总是这样沉稳妥帖,不像宝雀活泼外露。
屋里暖意融融,银霜炭果然名不虚传,一丝烟火气也无。我抱着女儿在炭盆边坐下,看她小嘴微微张合,睡得香甜。
“小主,”宝莲轻声打断我的思绪,“奴婢瞧着,公主似乎比前两日胖了些呢。”
我定睛细看,果然觉得她的脸蛋圆润了些许,心中不由一软。
“去把妆奁最底下那个木匣子取来。”我对宝莲道。
那匣子里收着母亲当年给我剪的窗花样子,年岁久远,纸张已经泛黄发脆。我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石榴多子”的花样,贴在新的红纸上。
“小主这是要剪窗花吗?”宝雀好奇地问。
我微微一笑:“总要给她留些念想。”
就像母亲留给我的一样。哪怕身在锦绣堆中,也不能忘了来处。
剪刀在红纸上游走,石榴的轮廓渐渐清晰。她在我怀里动了动,忽然睁开眼。那双眼睛清澈如泉,竟真与母亲有几分相似。
窗外雪还在下,窗上的喜鹊映着雪光,仿佛真的要振翅高飞。我低头对女儿柔声道:“娘给你剪个石榴,愿你日后多子多福,平安顺遂。”
宝莲在一旁默默添炭,炭火噼啪一声,炸开一朵小小的火花。
这一刻,延禧宫的暖意,似乎终于透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