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前作为家属,秦霄贤被叫去办公室做例行的术前谈话。告诉他各种各样在手术中有可能出现的问题,比如意外大出血比如操作不当损伤神经或者损伤脊柱从而导致瘫痪。
哪里经历过这些场面,秦霄贤面对医生的公式化的谈话内容越听越怕后脊骨一阵发凉,就问:“我们不做了行吗?”
对面的医生冷不丁的被这一句话问懵了极少有家属在这个当口了提出这样的要求,停顿了一下才说:“不做了,你确定?”
“他有点傻,您别管他。”何九华在病房里等着麻醉,见秦霄贤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就出来找人。
“嗯!不做了。”说完秦霄贤就要拉何九华走。
“那不做了,我也得跟你们交代一下不做的后果。”医生头一回见到钱都交了又反悔的。
“那您说。”
“首先,手术的费用我们是不退的,因为器材药品已经安排了。”
“无所谓,不要了。”
“好!其次,病人腰部的增生如果这次不取出来,以后经过长年累月增生肯定会随着年龄增加。到时候是影响神经还是影响椎骨导致瘫痪或者其他后果我们概不负责,您需要给我们签个免责协议。”
这就把秦霄贤说懵了,做手术一个不小心会瘫痪不做以后多半会瘫痪,那要如何抉择?秦霄贤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他哥如果瘫痪了能不能回去坐着讲评书?
何九华看不下去了,拍了一下秦霄贤脑袋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说:“你不想我瘫你就赶紧签字,相信科学相信医生。”秦霄贤还想挣扎,却被他哥按着头不情不愿的签了字。
因为位置特殊,所以需要做两次麻醉。麻醉医生到病房来,指导何九华侧身躺下像虾米一样抱住膝盖露出脊椎。秦霄贤站在床另一边拉着师哥的手看他受罪,却不能替他承受分毫。
回想起师哥一身湿漉漉的抱着孩子在浴室里挣扎,迎上那双无奈又绝望的眼睛,秦霄贤心里除了懊悔竟泛不起任何可以利用的情绪。
师哥这些罪都是替他承受的,他成长的代价。
麻醉医生把针头和导管从材料包里取出来备用,眼看着一根比平常输液针粗四五倍并且还长很多的针头在医生手上泛着光,秦霄贤怕得不敢直视。幸好要打在师哥背上,师哥也看不见。
显然看见实际器材的秦霄贤比何九华紧张,他本能的想安抚何九华于是伸手一直替他扶背。
“你别碰他!位置特殊我打歪了他得受二道罪!”
秦霄贤连忙把手拿起来,离得老远不敢再碰何九华。找好位置,消毒,推针,何九华很轻的哼了一声。秦霄贤在一边看着何九华逐渐闭眼皱眉,手上即刻青筋暴起应该是痛苦至极。
可秦霄贤不能上前抱紧他,甚至站在一边不敢动。生怕因为自己不安分,害师哥再受一次折磨。
“等我做完了就把儿子接回来吧。”
“什么?好!”
也许是看见秦霄贤表情不好,何九华想安慰他。又或者是实在难受,想说点其他的话来分神,可此时大脑空白就只想起来这么一句。
“完了!打偏了!”
“啊?”
说完了秦霄贤就捂着嘴,不敢再出声。何九华平时不爱出汗,可现在整个脑门都是汗还打湿了刘海没精打采的贴在额头上。
眼瞧着粗针头被拔出来,立刻留下一个巨大的针眼鲜血飞溅出来,止都止不住。
“没事没事,做完就好了。我再也不气你了再也不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了。”这话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何九华。
汗流进眼睛里,何九华的眼睛里起了一层清冷的翳,他都快看不清秦霄贤的样子。
幸好第二次如愿以偿,成功麻醉。药物开始进入循环,何九华开始慢慢接受他的整个上半身几乎已经没有任何知觉。难捱的是他待会儿正式手术前还要再进行麻醉,并且这还是只是第一步。还有创口面积更大,更惊险的手术在等着他。
“我死了你再哭行么?像什么样?”
“呸呸呸,不吉利。”
这是现代医学的先进成果,即使肌体进入麻醉状态但大脑仍能正常运转。所以何九华尽可能的跟他交代:“我妈说要给桉桉买奶粉和绘本,你买好了直接寄到天津去。还有你别跟我爸妈胡咧咧我做手术的事,听见没有?”
其实何九华有点怕,哪怕只是个微创手术可也是人生头一遭。所以他只能通过不停的跟秦霄贤说话,来缓解紧张的情绪。但他不知道说什么,想讲个包袱可一时间脑子那些能倒背如流的台词剧本竟然一个都想不起来,唯一能想得起的就只剩桉桉那张胖乎乎的小脸。
医生要家属协助一起把病人送到手术室,周九良睡不着来帮忙,一边走一边哭:“兄弟怎么就走了。。。。。。”
隔着一张病床把秦霄贤哭烦了,伸手拍了他一下。另一只手在被子底下跟何九华的手交握在一起,手温几乎已经丧失手心冰凉。
“我等你,别怕。”
“你能乐呵乐呵的么,要我送走了似的。”
终于电动门将两人彻底隔离开来,那一瞬间秦霄贤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摇晃得快要站不住。
“等他出来能动了,我带他去山上烧香祈福,他这几年大灾大难的受够了。”人一进去周九良就不唱了,跟秦霄贤坐在一起想带他出去抽支烟缓一缓。
“拜你俩不就得了,你俩就是祖宗。”周九良下巴一扬,秦霄贤才看见远处站着没敢上前的尚九熙。
“你来干什么?”
“手术费还是我交的呢,就是不放心来看看。”
三人在消防通道里分享了一盒烟,尚九熙不常抽又忍不住学被呛得不停的咳嗽。
“我头一回抽烟,还是他给的。天天念叨他别霍霍嗓子,后来发现这玩意儿真的管用。”
“才来演出的时候,看他蹲在外头花台边上抽烟我就在想,要是能做他手里那支烟就好了。”
“那时候你就贼上他了是吧!你小小年纪有多大心眼敢觊觎师哥!”
尚九熙没想到,今天鼓足勇气来一趟还能有这样的收获。可除了自己能怪谁呢?师哥温柔缱绻如流水萦绕在身侧,整整七年似阳春三月带着暖风的细流。以为他不会走以为他一直在,可几经拉扯奈何落红有深意流水再无情。
道别时师哥宽慰他说,我情出自愿事过无悔,不负相遇不谈亏欠。分开之后再无重逢也不再伤害诋毁,希望你也和我一样。
抽刀断水水更流,终是自己伤了他的心。
他能滋润自己,也能润养旁人。
何九华已经能很熟练的侧身躺下,露出脊骨让麻醉师操作。半晌,他几乎能感受到冰凉的手术刀割破皮肤带起的撕裂感。幸好一点都不痛,却睡不着思绪穿过头顶的无影灯飘了老远。
他在师傅家院子里大影壁底下躲阴凉背贯口,天气炎热他晒得跟鱼池里的锦鲤一样没精打采。师娘在门廊下喊他进去喝水,他不敢动。不多一会儿师傅穿着布鞋背着手从影壁后面穿过来,身后头跟着个面生高挑的男孩子。烧饼冲他挤眉弄眼的使怪相,后头在剧场遇见才指着男孩子问他愿不愿意试一试。
再后来他们在后台吵架,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离谱。本事是工作的事,却吵着吵着变成了互相数落对方的种种不是。秦霄贤听不下去了,按灭了手机来牵他的手说:“师哥,我们走。”
尚文博在后面冲他喊:“滚了就别回来!”
他就真的没有再回来。
年轻人心里哪里藏得住事,偷了他大褂的尺寸做了新的送来。亚青色的暗纹,封领的盘扣是手工刀刻的银色花珠。既不张扬更不喧闹,放在自己原来那一柜子的姹紫嫣红里头显得突兀又恍然。以为年轻人喜欢鲜亮,却没料到秦霄贤选了个这么稳重的样式。这有别于师傅家产业流水线上的手艺,盘扣在下摆延伸显现出深厚油润的光泽。全是手工的,针脚粗细匀称走向娴熟。连内衬都是颇有质地和光泽的杭缎,贴着皮肤又润又软。
一件手工大褂从选料设计制作修改到最终呈现,他明白是件耗时耗力更是耗费金钱的过程。
摸不准,小崽子何时起意竟备得如此周全。
求他穿上试一试,求了又求。他走不出去更不敢放肆,外头的唾沫星子快要让他窒息。连门都不敢出,终日无所事事的把自己关在家里。
来到小崽子是生日,礼貌性的问他要个什么礼物。小崽子下了工发消息来说,想要看他穿一穿新大褂。
寿星最大,只得答应他。
只是他事先不知道,小崽子也给自己依模画样做了一身相配的。
那晚上,躲过众人,小崽子独独要跟他待在一起。自己换了大褂捧了酒和蛋糕上来,喝得七荤八素惹得他窝在沙发深处哑着嗓子从大西厢唱到了玉簪记。
终是夜色更醉人,一曲白蛇传刚唱到白蛇与许仙话别。小崽子自顾自的解了领扣欺身上来,吻得又急又凶。清冽的酒气带着霸道和专横,在口腔里互相推攘分毫不让。末了他才看清楚,小崽子的大褂底下原来两袖清风一览无余。
都是处心积虑,志在必得的。
再后来,好像是桉桉跟狗躲迷藏,躲进大衣柜里弄脏了那件大褂。秦霄贤从游戏机后头抬起头,把孩子和狗拎出来去阳台上罚站。停了手上的活没吱声他们有约定,一方管孩子另一方就不要讲话哪怕有分歧也事后再说。更何况,他比秦霄贤心疼那件大褂。
那时锅里正炖着牛肉汤,正是鲜灵起腻的时候屋子里全是粥饭和浓汤的香气。他看见自己对着厨房玻璃的反光笑出来,一餐一饭看似平淡却最抚慰人心。
原来真的会有人,身披霞光脚踏祥云只为你而来。四目交接,眼部流转。见过就知道,相逢如重逢。从此不再担惊受怕,用一身的力气和一生的运气,这样全力以赴,毫无保留毫无顾忌。
“爸爸,爸爸。。。。”何九华从昏迷中醒来,左顾右盼没看到孩子。
“我要给你发放孩子的视频,你还不醒呢!”周九良把手机还给后面的秦霄贤。
“好点了没有?你都不爱我了,我怎么都叫你不醒非得儿子叫你。”
“孩子呢?”
“在跟姐姐在天津呢。”
麻醉剂仍在体内挥之不去,何九华反应迟钝转了一圈才想起来桉桉在天津。
“想孩子了?等你能动了咱们去烧个香去去晦气就把他们俩接回来。”
“好。”
“录节目之前咱俩回去演出吧,穿新大褂。”
“好。”
才做完手术,医生让何九华趴在床上背上压着沙袋轻微施压,以便把淤血流出来。他渐渐的感觉到疼痛,就知道麻醉剂已经走向尾端。周九良为了逗他开心,问他要不要给他说一段或者去取三弦来。
“周老师,大可不必。”
“你得振作,一定会战胜病魔的。”
这段对话被秦霄贤收进手机,屏幕里何九华气若游丝周九良掷地有声,都知道是在开玩笑逗他开心。
秦霄贤在微博里说:等师哥好了我们回去演出。
尚文博在家里捧着手机似乎被冰酒冻坏了脑子,不计后果影响判断。他点赞了这条微博并且评论说:师哥一定会好的。
只是师哥什么时候好不知道,但是等时候师哥好起来,看见这条微博的评论大概还想再去住个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