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鞋的故事并不比毛衣的故事逊色,因而成为了“作家友情展”中体现中国作家和海外交流的佳话。然而,“毛衣”的故事仍然使我难以忘怀,以至到了2005年6月,当史铁生以《病隙碎笔》再次获得鲁迅文学奖并坐着轮椅到深圳领奖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对这故事的偏爱,讲给了撰写颁奖晚会台本的巴丹。那台颁奖晚会获得极大的成功,主要是从中央电视台请来的主持人张泽群和黄薇的超长发挥。现场说出的许多感人的故事中,“王安忆赠毛衣”也是一个。然而,当张泽群讲出“毛衣的故事”并向台下轮椅上的铁生发问时,我忽然想起,因为筹备晚会而忙得晕头转向,竟然忘了跟铁生也忘了跟王安忆打个招呼。王安忆没有与会,倒可以说得过去,铁生是早早就到深圳了呀!远远看着轮椅上的铁生面对这意外的提问,有几分吞吞吐吐,我想象得出自己给这老弟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好在他很快就摆脱了慌乱,说:“这事……人家王安忆未必愿意说,既然被您刨出来了,那我就说吧……”他说得平实、得体,最后他还说,自己得到的关爱不只来自于王安忆,也来自许许多多同行以及更广大的读者们……坦率地说,尽管和铁生有着深厚的友谊,我还是颇为自己的疏漏感到惶恐。事后我在宾馆的走廊上遇见了他,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闹得你有点被动,但你回应得很精彩。我还请他放心,说,王安忆那儿,我去解释吧!铁生宽厚地笑笑,说:“没事儿!……还用解释吗?说了就说啦!……”
我和铁生,应该说有三十几年的友情了。最早看到他的作品,并不是公开的出版物。和他一起在陕北插队的吴北玲,是和我一个班的北大同学。吴北玲拿来一个硬壳笔记本,就是上世纪70年代老师们常常用来写教案的那种,铁生的作品,被他用粗粗的钢笔,抄在那个笔记本里。我从那里读到了《午餐半小时》《兄弟》和《没有太阳的角落》。我们文学专业的同学们都有谁看过这个笔记本,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记得读完这几个短篇,班上一片赞叹之声,为作者情感的醇厚和文笔的老辣而击节称快。我记得曾经把《没有太阳的角落》刊载在我们主办的《未名湖》上,我也记得在那个新旧文艺思想的纠结期,这篇作品和当时许许多多好作品一样,受到了一些质疑,似乎是什么“把生活写得过于灰暗”、“缺少亮色”之类。这些质疑或许曾经使文学界凄凄惶惶,不过,对于我们,对于铁生,都算不得什么了。80年代的中国,文学已经无须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更何况那些批评者并没有读懂史铁生,没有看到他在“没有太阳的角落”所闪烁的浅烛幽光。此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插队的故事》直到《我与地坛》,铁生在文坛声名鹊起,再以后,《我的丁一之旅》《病隙碎笔》《活着的事》《写作的事》……铁生的写作更朝着生命的诘问、灵魂的追寻上飞升。
关于铁生作品的价值与意义,别人已经讲得很多。我再讲,似乎也是另一篇文章的任务。铁生一生,获奖甚多,全国性重要的奖项不仅都拿过,而且还曾连连获得。然而一个看似奇怪却并不奇怪的事实是,我在作家协会分管全国性的文学评奖工作15年间,铁生从来没有询问过、打听过和评奖有关的事情。在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评奖时,《我的丁一之旅》得以入围,耳畔也曾传来各种声音,但没有铁生的。评奖揭晓了,《我的丁一之旅》没有获奖,我仍然毫无顾忌地进出于铁生的家门,我没有、他也不需要我做什么解释或安慰。我记得,在《我与地坛》里还读到过铁生写作初获成功时的激动和喜悦,然而到了后来,铁生已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皆忘了。我们也曾经很难得地提起世界上一个很重要的文学奖项,他说:“把作品的价值交由几个老头子来评价吗?抱着这样的期待,怎么还可能听取自己心灵的真实呼唤?怎么还可能追求到真正的文学?”我笑着说,同行中能有多少人对评奖有这样的认知?有一百个,中国文学的面貌将焕然一新。记得当时铁生笑笑,说,都这模样儿了,我把握着自己就成啦!
文学之于铁生,似乎算不上“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他说过,“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笔去找。而这样的找,后来发现利于这个史铁生,利于世间一颗最为躁动的心走向宁静”。然而,他用笔蹚出的这条心灵之路,难道仅仅有着个人救赎的意义吗?
或许他就是这样秉持着自己的信念去思考,去写作,去完成自己的一生的,而他的涅槃之路,却烛照了我们,使我们自惭形秽。
至少我,愿意学他,哪怕只学到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