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碍于楚月泠伤了胳膊，行动不便，南忆特意过来伺候她洗漱、梳妆，还拿出了一套崭新的弟子制服，服侍她穿上。
“瞧瞧，这素白紫纹的衣裳，多衬你啊！”南忆伸出手，替她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像一支含苞待放的花儿，整个人都很有朝气呢！”
楚月泠循声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及腰的长发被一根紫色发带盘起，绾成一个精致的朝云髻。鬓边的碎发亦被打理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洁的额头。
脸上薄薄地抹了一层香粉，掩盖了昨日，因哭得太狠而略显晦暗的面色，更衬得双目炯炯、神采奕奕，再配上一弯细长的柳叶眉，别有一番娴静、秀美的气韵。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了风琼宇。
以这样的新面貌见到师哥，也算得上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处吧？第一天在栖梧宫上学堂，希望能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隔壁的院子休整好了，等你下了学，马上就可以搬进去。”南忆一边说着，一边用篦子沾了刨花水，替楚月泠梳理好毛糙的发梢。
“这么快？”
“火神殿下叫上了夫诸和毕方，一块儿给我打下手。神仙办事手脚麻利，左右不过两盏茶工夫，一应陈设都已经换成了崭新的。”话至此处，她拍了拍楚月泠的肩膀，“全是你喜欢的式样，我一直记着呢！”
“有劳灵母了！”楚月泠心下一暖，“昨夜就寝时，我偶然听见，外间似有喧哗之声，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是几个碎嘴的栖梧宫弟子，见我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就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声音还越来越大，把在少幻君院儿里做客的雪公主都惊动了。”说到这里，南忆突然换上一副八卦脸，“才闹起来没一会儿，她就和你师哥一块儿出面，三言两语便将那群人轰走了！你是没看到，那丫头训人的场面，那叫一个畅快淋漓！太解气了！”
“这位雪公主，是何许人也？现下还在栖梧宫吗？”闻言，楚月泠站了起来，认真地问，“她既然替灵母解了围，也算是维护了我一次，我自当去拜谢的。”
“她是少幻君一母同胞的妹妹——风寂雪。因着血饮刀封印不稳，冰晶堡近来余震频发，才被父母送到栖梧宫避难的。”
正说着话，忽听敲门声响起，伴着一道甜糯的女声——
“月姐姐，你起了吗？”
“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南忆喜上眉梢，乐滋滋地领着楚月泠走出卧室，打开院门相迎。
只见一个梳着齐刘海，挽着双螺髻，与楚月泠年纪相仿的豆蔻少女站在门前，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体态端庄，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活泼跳脱。
“雪公主早安！”楚月泠俯身行了个万福礼，“适才听灵母说起昨夜之事，多谢你为她解围，保住了我的颜面。”
“不必客气！叫我‘小雪’就好！”风寂雪面露喜色，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将楚月泠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姐姐先前答应教我哥哥练琴，圆了他一桩心事；我如今帮你解一次围，也是举手之劳——咱们彼此彼此！”
“师哥跟你提过我？”
“当然！哥哥说，月姐姐跟我一样，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直率性子，从不藏着掖着。”风寂雪眯着眼睛笑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我听了半天，觉得姐姐的脾性与我很是投缘，就特地来见一见你！”
“妹妹玉雪可爱，有机会能跟你做朋友，我也是乐意之至。”楚月泠被她的热情所感染，也不自觉笑了起来，“你提着个小箱子，是要往哪儿去啊？”
“去上学堂。”风寂雪收起笑意，恹恹地耷拉下脑袋，“父王怕我久居栖梧宫耽误学业，特意求了凤尊，让我跟着弟子们一块儿念书。真是的！他平日拘着哥哥也就罢了，怎么连我都不放过？”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是每个父母共同的愿景。”楚月泠摸了摸她的头，劝慰道，“我们同路，一起去吧！”
“好！我帮月姐姐拿行李。”风寂雪从南忆手中接过提箱，亦步亦趋地跟在楚月泠身边。
“那就有劳了。”南忆有些惊讶，却还是默许了，目送着她们走远，絮絮叨叨地叮嘱道，“小心些！别磕到胳膊！”
一路上，风寂雪一直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像只欢快的小麻雀。
在交谈中，楚月泠了解到，她是庚辰年十二月廿一出生的，比自己整整小半年多。
“月姐姐，真的谢谢你！肯教哥哥练琴！”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们兄妹俩也忒客气了！”
“这才不是小事呢！”见楚月泠不甚在意，风寂雪当即加重了语气，“对哥哥来说，练琴为娱，恐怕是他唯一能够舒缓身心、放松精神的时刻了。”
“哦？”联想到风琼宇当初的古怪反应，楚月泠不禁心念一动，“怎么说？”
“听母后说，哥哥尚在襁褓时，便对琴声极其敏感，长大后，也时常赖在她身边听曲，对古琴爱不释手。原想跟着她精习音律，却遭到了父王的强烈反对，理由是——闺阁女儿陶冶情操的技艺，不值得王储为之浪费时间。”风寂雪放缓脚步，抬头望着天边的云彩，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哥哥是嫡长子，冰主之位的唯一正统继承人，从来不被允许当个闲情逸致的逍遥子弟。”
说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打我记事起，他就没有一刻松快过——每日不是被拘在书房里念书习字、撰写策论，就是要去校场上练习剑术、精进武学，或是被父王拉去学着处理政务、分析朝局，就像……就像一个永远被鞭笞着，转得停不下来的陀螺。”
“就算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总有休息的时候吧？我娘亲也总是这样啊！”楚月泠依旧不以为意，“闲暇时再练琴，也是一样的。”
“不行！”风寂雪连连摇头，“即便是休息时间，也得严格按照章程走，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都规定得明明白白——父王既已明言不许哥哥练琴，就断断容不得他私下偷练。如若逾矩，是要受罚的！我小时候就见过几次！”
闻言，楚月泠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么严格啊？休息都不能松快一阵儿？”
“母后说，这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父王一心想把哥哥培养成最完美的储君，自然要拿最大的规矩约束着他。”风寂雪眨巴着眼睛，一脸懵懂，气恼地跺了跺脚，“我不懂这些，只觉得哥哥一年比一年憋闷无趣！别家兄长似他这般年纪，哪一个不是意气风发、纵情恣意，时常陪伴在弟妹身侧？唯有他，成日守着一堆死板教条的体统规矩，做着别人要求他做的事，浑身上下没半丝鲜活人气儿！偶尔想找他陪我出去玩儿，还要被父王责骂，哼！”
原来，做一个完美的储君，竟然要牺牲这么多东西。
楚月泠默默听着，心底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
唉……守着一堆死板教条的体统规矩，做着别人要求他做的事情，当着臣公们眼中合格的储君，保持最完美的形象，成为同辈子弟的典范，何尝不是御芳族子民对我的要求？
当时只觉得他们逼人太甚，这岂不是……要把我变成一个端坐于神龛上，受人膜拜却毫无自我的菩萨泥塑？一个被秩序固化，精致美丽却毫无鲜活之气的尊贵傀儡？
生而为人，若连自己的人生都做不得主，全凭他人口舌唆摆，一辈子都为满足他人的期望而活，岂不是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我的母亲通情达理，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短处，既不贪恋权位，也不会给我施加什么压力，强求我去做一位人人称颂的储君，绵延家族的尊贵和荣耀，只是打小就教育我，要活得明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切莫为了小人言语轻贱自身，走进死胡同里。
若她也如外面那些臣民一般，只怕……我早就被逼疯了！
只可惜，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好父母。
这么多年，应该无人在意过，师哥自个儿想要什么吧？
“……所以月姐姐，我真的要郑重感谢你！”风寂雪拍了拍楚月泠的肩膀，冲她露出一个微笑。
“什么？”楚月泠恍然回神，有些莫名其妙。
“这么多年，只有你，回应了他真正的愿望！你人特别好，一定不是外面传的那样！”风寂雪竖起一个大拇指，眼睛亮亮的，步子都变得轻快了起来，“我如今远在栖梧宫，父王鞭长莫及，终于可以尽情玩耍咯！去他的体统规矩吧！”
“当——”、“当——”、“当——”、“当——”……
话音未落，洪亮的钟声响了起来。
两位姑娘当场石化。
“惨了！小雪，我们迟到了！”
“月姐姐，快走快走！昨夜听哥哥说，上课迟到是要被打手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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