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泠的心海幻境』
“娘亲逝世已成定局，悲剧无可挽回，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楚月泠昂起头，向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发出诘问，“命运早就将我推往了另一个方向，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择。”
“你的心海中，之所以衍生出这个幻境，不就是因为你想逃避这该死的命运吗？”
心魔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尾音微微上扬，那种不屑而又张狂的态度，令楚月泠恼羞成怒。
“我早就说过了，宁愿直面血淋淋的现实，何曾想过逃避？”
“难道没有吗？自打来到栖梧宫后，你就发现，自己总是有意无意被牵连进一些莫名其妙的风波里，尤其这次凤皓意外出事，秦浩现身挑衅，更令你猛然惊觉，一切纷纷扰扰的背后，似乎有多方势力在暗中角逐，拉扯着你卷进更深的漩涡里，逃不开，躲不掉，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飘忽不定的声音轻如柳絮，但落在楚月泠耳朵里，却堪比惊雷甫现，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将内心深处最真实、最隐秘的想法赤裸裸地揭露出来。
顷刻间，自己好似被拿捏住了七寸，成了对方手中的待宰羔羊。
“与此同时，顾清帆的经历也给你敲了个警钟，你害怕自己也会和他一样身不由己，在命运的裹挟下落得短折而死的结局，便暗暗生了逃避之心，不断幻想着，如果当初娘亲没有死，如果可以顺利离开芳菲境，是不是就能拥有另一个平淡安稳的人生？”
“够了！”楚月泠攥紧拳头，厉声打断心魔的话，“你废话这么多，究竟想要什么？”
“我倒想问问你想要什么！我明明已经如你所愿，你却仍不知足，满心惦记着求而不得的意中人。为了一个男人，你难道真要上赶着去跳火坑不成？你不是很怕死吗？”
“放任自己沉沦于此，不是马上就会死吗？”楚月泠大声反问道，“栖梧宫课堂上讲得很清楚，受到心魔蛊惑，无法突破幻境的人，魂魄将被永囚于梦中，再不入轮回道，肉体也将逐渐衰亡，相当于永世不得超生。”
“但在某种意义上，你可以在自己创造的乌托邦国度里获得永生，从此一生顺遂、幸福安康，再也不会被任何威胁与纷争侵扰，每分每秒都快乐无忧，这不就是你最期盼的吗？”
“不错！我的确是个惜命之人，因为贪恋生活中的小美好，所以舍不得去死。”楚月泠叹了口气，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尽管现实中有避不开的风刀霜剑，但也充满变数，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局如何，如果现在就缴械投降，只会白白便宜了敌人——我可不希望自己的肉身衰亡之后，还被秦浩用来复活爱人，这当真比不得好死，更令人感到羞辱！”
“生活中的小美好？其中最让你牵肠挂肚的，莫过于那位玉面小少年了吧？啧啧啧……说来说去，你到底还是放不下男人！”
“是，我承认，师哥的确是我最放不下的人，可世间美好之事千千万万，值得留恋的并不只有爱情——我刚刚摆脱了过去的阴影，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逐渐变得强大起来，有了疼爱自己的师尊、无话不谈的闺蜜，栖梧宫的师兄师姐们，也在慢慢接受我……”说着说着，楚月泠不自觉露出微笑，“如今正是苦尽甘来的时候，我还没过上两天好日子呢！凭什么要去死啊？”
语毕，楚月泠忽然听到一阵凛冽的风声拂过耳畔，肩膀猛地被大力推搡了一下，脚下趔趄两步，竟又重新跌回了那个幻境里，一个屁股蹲摔在卧室地板上，疼得龇牙咧嘴。
“如果说服不了你，那咱们就一决高低吧！”
突然闯入脑海的一声挑衅，将她吓得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挺直腰板站起身来，惊疑不定地左顾右盼。
“啪嗒——”门外传来很轻的落锁声。
阳光打在窗纸上，映出守在屋外的几个人影——两个身形瘦高的男人侧着身子，向站在对面的女子抱拳垂首，恭敬地聆听着她的指示。
“看好小姐，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
——这个声音是……
“你这家伙，别再顶着我娘亲的皮囊发号施令了，你不配！”
见识过心魔的龌龊嘴脸后，再次看到它盗用楚曦的身份在眼前趾高气扬地晃来晃去，楚月泠登时怒上心头，深深觉得自己视之为春晖一般无可替代的骨肉至亲被宵小之徒玷污了。
她气得脸色涨红，小跑两步冲上前去，攥紧拳头对着门上的影子猛砸了好几下，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小姐不喜欢我让她相看的那位赵公子，正使性子要离家出走，闹起脾气来口不择言，你们可千万别让她跑了！”
草草交代完毕，“楚曦”便迅速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两名家丁站在原地面面厮觑。
“是！家主。”
“站住！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吗？”
听到屋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楚月泠更是暴跳如雷，双手翻飞结印，急不可耐地想要运转灵力破门而出，却在挥舞咒诀的过程中意外发现，自己竟然用不出法术了！
她盯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怔愣了片刻，一面回忆着在栖梧宫学到的运功要领，一面不甘心地尝试了好几遍，一次又一次地确认每个细节都操作无误，结果却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四周静悄悄的，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仿佛晴天霹雳，她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就像脱了力一般瘫倒下来，软绵绵地靠在门边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呵……没想到吗？”心魔的讥讽的笑声在脑海中回荡，“你是不是忘了，如果幻境成真，你如愿跟随母亲离开了芳菲境，在人间游历四方，就永远是那个不会法术的少女！”
“可我没有！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只要你还留在这里，就必须遵循幻境中固有的逻辑设定！我倒要看看，没有法术傍身，你还怎么跟我斗！”
楚月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垂头丧气地瘪着嘴思索了片刻，眼睛忽然又亮了——用不了法术，还可以用武术！师哥教我的那身功夫，在这里完全不受限制！
她环顾四周，寻找着可能的突破口，最终疾步跑回几案边，狠狠砸碎了摆在桌角的一个茶壶，弯腰拣起一块较为尖锐的瓷片，弹指射出窗外。
“哎呦——”守在窗边的家丁应声倒了下去，手忙脚乱地捂着脑袋止血时，余光瞥见一道残影从窗台里跳了出来，落地停顿了半秒钟后，又以极快的速度向外跑去，当即失声尖叫，“不好了！小姐跑出来了！”
看门的家丁立刻追了上去，跟着楚月泠一路抄近道来到前院，边跑边喊：“家主有令，绝不能让小姐离开楚宅，快来人拦住她！”
话音刚落，便有越来越多的家丁手持棍棒赶上前来支援。
楚月泠自知寡不敌众，也不欲同他们多作纠缠，一个急刹停住了脚步，趁着合围之势尚未形成，奋力点足跳上屋檐，在楼宇之间蹿高纵低，几番腾挪飞弛到大门边。
垂眸瞥见门上落了锁，便打定主意翻墙离开，蓄力起跳之际，却被突然出现的一条软鞭缠住了腰，猛地向后拽去。
“不错嘛！看来是我小瞧你了！到此为止吧！”
“是你？”楚月泠眉头一皱，声音陡然高亢起来，“你怎么还没扒下这身皮囊？扎眼！”
“楚曦”挑了挑眉，笑嘻嘻地挑衅道：“这不是等着你亲自动手吗？”
楚月泠再一次被激怒，挥舞着拳头与心魔拼斗起来，却苦于没有武器傍身而处处落下风，被行云流水般凌厉而霸道的鞭势逼得连连旋身退守。
不知为何，这家伙就像有读心术似的，每一次交锋，不仅能够掐准时机屡屡打断对手的起势，赶在楚月泠出手之前，全面扰乱其攻击节奏，更可以精准且刁钻地偷袭她防备不及的薄弱环节，将原本就脆弱不堪的防御撕得粉碎，令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宛如砧板上的鱼肉。
十几个回合下来，楚月泠早已被打得两眼发黑、摇摇欲坠，裸露在外的手背和肩颈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红痕，前胸与后背的衣衫也在激战中被抽破不少，沾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疼。
等到彻底把楚月泠打得倒地不起，“楚曦”才呼出一口气停了手，收起鞭子踱到她面前，趁她撑起身子抬头向上看时，猛地伸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你在想，为什么我总能在对战中料敌于先，把你压制得死死的？心魔与你本为一体，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平视着她充满愤怒与不甘的双眸，“楚曦”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在我创造的心海幻境里，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我的掌控，之所以放任你跑出闺房，不过是想换取一个与你正面交战的机会。可笑你竟还自不量力，真以为能跟另外半个自己耍心机不成？”
“你……”
“你已经说得够多了，不必再开口！”它稍稍捏紧了指节，将楚月泠未说完的话扼在喉咙里，“就在一切在此终结吧！”
楚月泠下意识张大了嘴巴，像一条搁浅的游鱼，艰难地攫取着空气，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楚曦”的瞳仁渐渐泛出了紫光。
而后，幻境骤然崩塌，心魔化作一缕烟雾钻入了她眉心。
一阵撕裂般剧痛过后，她的身体在颤抖中倒了下去，双眼渐渐失去焦距，最终无力地阖上。
昏昏沉沉间，她仿佛听到了御芳族覆灭当日，臣民们临死前绝望的呼号——
“堕魔的赤焰余孽打进来了，快跑啊！”
“阿娘，史书上不是一直写，民族危亡之际，王室成员会站出来启用秘术保护我们吗？他们怎么还没来？”
“芳主即将退位，正在闭关完成封印，此刻怕也自顾不暇；少主生来就用不了法术，一向是个指望不上的废物；继任女君偏偏又不在芳菲境，还有谁能救我们？尽快逃命要紧！”
“可笑！我们拥护了王室这么多年，生死关头却被自家主君弃之不顾，真是令人齿冷！”
“说到底，还不都是因为芳主生了楚月泠那个废物？自打她出现，王室就不再是曾经的王室了！”
“是啊！都怪那个祸水！”
听着听着，楚月泠只觉得愧疚万分，心口就像被无数刀锋浅浅划过，细细密密的疼痛与难以言喻的苦涩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令她几乎无法呼吸，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漫长而又煎熬的凌迟。
泪水悄然滑过眼角，她第一次有了万念俱灰的感觉——
也许，我真的是个灾星吧！一切祸事都是因我而起……
心防崩溃的一刹那，她彻底陷入了混沌之中，只感到意识越变越轻，轻到马上就要飘离这具躯体，却在关键时刻，被一股巨力狠狠拽了下来。
“知道你为什么无法击败它吗？”
当她清醒过来时，却发现司清歌的虚影出现在黑暗中，正缓缓转过身来望向自己。
“花……花神殿下？！”楚月泠被问得心里发虚，慌忙垂下眼帘摇了摇头，避开她审视的目光，“晚辈愚钝，还请您指点迷津。”
“母亲的死亡与族群的覆灭，一直令你耿耿于怀，心魔便依托愧疚而生，从始至终，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诱导你萌生愧意。当你被折腾得万念俱灰，开始全面否定自己的存在时，便是它成功驱逐原主，完成夺舍的一刻！”
“什么？！那我现在……”
“本尊在最后关头救了你，所以它并没有得逞。”
闻言，楚月泠刚打算长舒一口气，但听到司清歌接下来的话，却又开始犯了难，皱着眉头呆愣在原地。
“不过，要想真正摆脱心魔的纠缠，就必须彻底放下过去，从失去至亲和家园的阴影中走出来。”
“可是，那么多人都死了，只有我活着……”
“活着的人才更应该放过自己！此时此刻，如果楚曦芳主站在你面前，她会希望自己的死亡，成为束缚女儿一生的枷锁吗？”
“如果娘亲还在……”
仿佛是在回应她的心愿一般，话音刚落，她竟然真切地听到了来自母亲的呼唤——
“月儿。”
回头看去，楚曦就站在身后冲自己招手，笑得温柔和蔼，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娘亲！”楚月泠鼻头一酸，立刻小跑着迎上前去，“对不起！都怪我不好！”
“不必道歉。”楚曦揉了揉她的发顶，抬手为女儿擦去眼泪，“我之所以会守护封印到最后一刻，以致于因公殉职，是为了完成君王应尽的义务——从头至尾，这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完全出于我个人的选择，你根本无需为此自责。”
“呜呜呜……如果当初，我足够强的话，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独自抵抗千军万马。”楚曦缓缓蹲下身子，扶住楚月泠的肩膀，“逝者已矣，生者大可不必把所有错处都归咎于己身。我只希望我的女儿能从此万事顺遂、平安喜乐，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只需按照自己的意愿，坚强地活下去。”
“娘亲，我一定会努力成长为让你骄傲的人！”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骄傲！别再自苦了，要做个快乐的女孩，明白吗？”
“嗯！”
当母女二人热泪盈眶地拥抱在一起时，楚月泠终于释然地笑出声来，彻底跟过去和解了。
楚曦轻轻拍打着女儿的后背，身形逐渐变得虚晃，化作流沙般细碎的金色荧光，融入楚月泠体内，像是在冲破黑暗，给予她前行的力量。
暖意轻轻柔柔地包围上来，刹那间，云开雾散，新世界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顾清帆的梦境』
五感渐渐恢复清明，她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睛。
幻境里那股奇异的金色灵流依旧笼罩在自己身上，融融暖意传遍四肢百骸，与眉心处的红莲印记遥相呼应，牵引出更为阴柔浑厚的无上神力，汇聚在掌心里。
“这是……”
“恭喜你！成功战胜了心魔，在修行中更上一层楼，也得到了花神之力的认可。”
“怎么？最后那个幻象，不是您带给我的吗？”
“当然不是！本尊只是告知了你破局之法，最后那个母女相见的场面，是你在我的引导下，自己幻想出来的。”司清歌摇了摇头，欣慰地说，“追根究底，是你自己治愈了自己，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完成心境上的突破，获取更强的力量。”
说到这里，她忽然扭头看向一旁，叹息道：“不过，你那位同伴，可不像你那么好调教……”
同伴？糟了！
楚月泠猛然想起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风琼宇身边的黑雾越聚越多，托举着他漂浮在半空中，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嘶鸣。
他脸色晦暗、双眉紧蹙，不断翕动着眼皮，似乎很想清醒过来，却又不受控制地睡得更沉，嘴唇既干燥又苍白，不见一丝血色，仿佛正一点一滴地被吸走生气。
而楚月泠的心，也在一瞬间紧紧揪了起来，音调不自觉拔得很高很高：“殿下！我师哥他……”
“本尊也同样引导过他，可惜他心中恐惧太过，茫然无措，始终无法突破魔障。看样子，只能介入外力，强行把他拽出来了！”
“师哥一向很强，究竟是什么样的心魔如此厉害？”
“这涉及个人隐私，出于尊重，无可奉告。”语毕，司清歌忽然拂袖一挥，“你也该醒来了，先回去吧！本尊会救他的，谁让我是你们的师娘呢？”
“可是……”楚月泠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猛然被一股斥力狠狠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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