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琼宇的心魔』
日复一日繁重的课业与紧密的行程，压得他身心俱疲，午夜梦回之际，便愈发怀念起栖梧宫中那段随性自在、鲜活明亮的快乐时光，想念着某个阔别多时的故友，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更觉得郁郁寡欢。
终于，他深深叹了口气，点燃灯烛披衣而起，在桌案边坐下，兀自磨起墨来。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遥祝月儿万事胜意，学业有成。”
写完信，他缓缓搁下笔，打开窗子，吹了一声口哨。
片刻后，一只雪雁从天而降，落在窗台上。
风琼宇熟练地将信笺卷起，放进鸟腿上绑着的小竹筒里，扬手将其放飞。
想象着楚月泠坐在烛光下认真读信，并提笔给予回复的模样，他不自觉勾起了唇角。
“半夜三更不睡觉，你竟还有闲情逸致驱使雪雁给人送信？”
高兴劲儿还没过三秒，风厉明忽然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入，手中捏着刚刚捕获的雪雁，当着儿子的面拆开了小竹筒。
“父王！”
风琼宇小跑着冲上前去，试图阻止父亲看信，却终究晚了一步。
“楚月泠？你什么时候和她变成朋友了？”
“她是与我关系最亲近的同门小师妹。”
“像她这种不学无术、一事无成，深受治下百姓嫌恶，最终只能迫于舆论压力放弃王储身份，跟随母亲逍遥山水的废人，你最好不要与之深交。”
“父王，月儿没有您以为的那样不堪，她……”
“我没兴趣听你的理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本是人见人爱的完美楷模，是最令为父骄傲的儿子，跟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只会白白教坏了你。”
闻言，风琼宇长叹一声，缓缓昂起头，直视着自己的父亲：“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活在您打造出来的完美人设中，不断压抑自己的本心，为了达成您的期待拼尽全力，也如您所愿，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奖赏和赞誉，却也越来越感到空虚麻木、疲累不堪，甚至无数次想过一死了之，逃离这被掌控的人生。”
“之所以还能活到现在，恰恰是因为您口中那个不学无术、一事无成的女孩，听到了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也理解我的想法，尊重我的意愿，包容我的每一个小情绪。”他的声音平静淡然，却句句坚韧有力，“这十几年来，仰慕盛名簇拥在我身边的人不胜枚举，可一旦发现，我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完美，就会失望地抽身离去，真正能够坦然接纳我的缺陷，与我倾心相交，鼓励我活出自己的知音，只有她一个！”
“看来你果然被教坏了！”风厉明气极反笑，“活出自己？你生来便被立为王储，身受万千百姓供养，享尽了常人不能享的富贵，你以为你的人生只属于你自己？不，它更属于整个幻雪族！”
“儿臣身上肩负的责任，来日自会担起，只希望父王，不要再过多干涉我的生活，枉顾我个人的意志，一次又一次擅自替我做决定！请您予我，自由呼吸的空间！”
“既已决定要负起责任，那为父现在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让你能更好地挑起君主的重担吗？每一任王储都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唯独你受不了？”
“生而为人，我首先必须得是完完整整的我自己，然后才是受人爱戴的王储，是幻雪族的希望与未来。”
“但……君主本就是没有自己的。从登上王座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要燃烧生命，将自己奉献给社稷，奉献给百姓，奉献给幻雪族的每一寸土地，直到油尽灯枯。”风厉明语重心长地说，“你如今只是储君，便觉得被我管束已经无法喘息，来日若登大宝，受到的掣肘只会更多，生活在万众瞩目之下，保持完美的形象，做百姓心目中大公无私的明君圣主，便是我们泽被天下的方式。你那一点小小的私欲，永远只能被压抑在家国天下与封建礼教后面，甚至埋藏在连自己都看不见的地方。皇权既是荣耀，也是桎梏，你早晚要习惯的。”
“或许，我并不适合当王。”
“可你没有选择，身为幻雪族主君唯一的儿子，这便是你与生俱来的使命。”说到这里，风厉明忽然淡淡地笑了，“琼宇，你远比为父有出息，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来日肯定会做得更好，何必妄自菲薄？年少叛逆，交友不慎，受人挑唆一时头脑发热，产生了一些镜花水月的妄想，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清醒过来，及时抽身，与之断绝来往，便可回归正道，万万不能钻牛角尖自毁前程啊！”
“什么是正道，什么是歧途？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您自封的标准就一定是对的吗？”风琼宇紧紧攥起拳头，气得脸色涨红，“您教育我没问题，但还请口下留德，不要侮辱我的朋友！”
“你还不明白吗？你和楚月泠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是您不理解，月儿才是与我惺惺相惜的知己！”
“那又如何？”风厉明一拍桌子，声音猛然提高了八度，“她历经灭族之痛，如今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即使再被人瞧不起，也能够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中任意翱翔；你却注定归属于幻雪族，终其一生都要坚守在冰晶堡的四方天空里，无论如何向往自由，都不可能和她一样放弃王储身份，将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责任抛诸脑后——翱翔天际的飞鸟与永困王城的主君，无论曾经多么惺惺相惜，都不过是同道殊途罢了！”
闻言，风琼宇大睁着两眼傻在原地，只觉得脑中嗡鸣阵阵，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冲刷掉心中所有的愤怒与冲动，将现实的冰冷赤裸裸地呈现在自己面前，寒意透入骨髓，令他在满怀不甘之余，又感到深深的无力。
“唉……”
“琼宇，你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一味沉浸在不切实际的憧憬之中逃避现实，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风厉明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如若觉得一个人太孤单，为父倒是可以做主替你议亲。说起来，你也快满十八了，是时候该立世子妃了。”
“婚姻大事，总得看看儿子喜不喜欢对方吧？”
“政治联姻，能否为王室提供助力才是重中之重，真心反而是无关紧要的。”
“心之向往不重要，个人喜恶不重要，甚至……连我自己都不再重要——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为了巩固王权而让路。”风琼宇神色晦暗，像是被碾碎了全部希望一般，再也提不起任何气力，“可这样活下去，我还会是我吗？”
“这就是成长的代价，你以后自会明白。”
『现实』
“与其说这是我的心魔，倒不如说，这是我无比抵触，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生活。”风琼宇长叹一声，抬眸看向楚月泠，目光中充满了不舍，“留在栖梧宫中学艺，有你常伴身侧笑笑闹闹，我总是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现实世界的烦恼和痛苦，尽情释放天性，享受片刻欢愉，可一旦离开这里呢？”
楚月泠听出了他话中的后怕，心也不禁跟着疼了起来，紧紧皱起眉头：“所以你害怕，只要回到冰晶堡，就会潜移默化地被环境和规则所影响，一步步变成自己曾经厌恶的模样，对吗？”
“没错！这样的生活令我感到绝望，却又始终无法摆脱，只能拼尽全力去追寻一些美好的东西与之对抗，好让自己不那么快被吞噬、被驯化。”风琼宇顿了顿，眼神飞快地从楚月泠身上略过，“我确实找到了，但那又怎么样？早晚要回家的，一旦离开这里，依旧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住。”
“你完全有理由不离开的！”楚月泠急切地说，分不清究竟是想挽留他，还是在安慰他，“花神转世和琉月琴之灵，本就是殊途同归的搭档。”
“是啊，大师伯的留信，一度让我看到了希望——似乎……只要向前迈一步，我就能彻底摆脱那个华丽的牢笼，留住自己珍视的一切美好，拥有曾经求之不得的自由人生，去完成降妖除魔的志向，这实在令人无法拒绝。”说到这里，风琼宇忽然自嘲地笑了，“然而，当我欣喜若狂地跑过去，却发现……半道杀出来的拦路虎，居然还是我的父亲。”
听着他逐渐低下去的声音，楚月泠也不由得难过起来。
如若心魔不除，待学成出山之日，师哥将再也无法推拒冰主为他安排好的人生。
没有什么比一次又一次看着近在咫尺的希望破灭，更令人感到绝望，如果他被折磨得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那……
可我又能怎么帮他呢？
“师哥，南柯仙上就没有告诉你，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你破除心魔吗？”
“她说，只要在施法的时候，不断回忆着，那些令我感到极其快乐，或是极其幸福的瞬间，就能够渐渐遏制心魔，但这些对我来说，实在太少太少了。”
“只要想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或者某个喜欢的人，怎样都会开心起来吧？”楚月泠屏住了呼吸，一字一顿地悄悄试探道，“师哥，你长这么大，难道就没有过心动对象吗？”
在安静下去的几秒钟里，她听到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不敢有。”风琼宇摇摇头，无奈地看着她，“王室嫁娶从来由不得自己，我亦无法轻许他人一个未来，心不动则不痛。”
“这样啊……”她忍不住有些失落。
那我就先不告诉你了，省得戳破了窗户纸两相尴尬。
如果说出来，你还会跟我做朋友吗？
“你怎么了？”发觉她情绪不对，风琼宇立刻变了语气，“可是被我影响得也不高兴了？那你快回去休息吧。抱歉，我今晚忍不住有些话多。”
“没事没事！”楚月泠摇了摇头，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杂念驱赶出去，“管它未来会如何，反正现在啊，你把我当知己至交，咱们也依旧每天形影不离，何不趁着幸福尚未远去的时候，尽情享受当下？今夜月色正好，辜负了多可惜？”
这话既是说给他，也是说给自己。
“倒还挺会安慰人。那你说，怎么才算享受当下？”
“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算是为师哥早日破除心魔添砖加瓦了！”
“我从南柯仙上那儿新学了个小法术，正打算给你展示展示。”
“哦？快点快点！”
“好好好！马上！”风琼宇被她逗笑，当即调转内力，凝聚出冰蓝色的法术光芒，手下飞快地掐起诀式，口中响亮地念出咒语，“以我之名，请借月华，除魔驱魇，光耀黑暗，散！”
话音刚落，圆月骤然变亮了数倍，月光化作淅淅沥沥的雨点，从夜幕上倾泻而下，将整个广场都笼罩在一片焰火般绚烂的银白之中。
“哇——”楚月泠惊奇地瞪圆了眼睛，忍不住伸手去接，居然真的能接到一捧清澈见底、银光熠熠的水泽，更是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师哥你看，我接到月光了！月光竟然能像水一样被我捧在手心里！不过好像……没什么重量。”
“月光无形，本就没有重量，但只要施展这个咒诀，就能根据自己的心意，把它幻化成你想要的任何形态——比如现在，你想把它捧在手心里，就可以接住它。”
“这么神奇？我可要试试！”
说罢，楚月泠甩了甩手，尝试着对准光束凌空一握，果然如愿抓住了一条薄如蝉翼的丝绸状水袖。
光线沿着双臂蜿蜒向上，自动编织出一套轻盈修身、纯白如雪的烟罗裙。
而后，她踮起脚尖转了个圈，兴高采烈地跳起舞来——没有用太多技巧，一举一动都是情之所至、自然流露，却反而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之美。
风琼宇缓缓抬起头，专注地看着，眼里一时再也容不下其他。
恍惚间觉得，面前的少女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鸽，冲破黑暗在长夜之下奋力翱翔，孤寂却坚韧，沉静也热烈。
若深渊中没有希望，她便是永不熄灭的微光，温润无声地伫立在那里，宛如一座指引方向的灯塔。
不知为何，他忽然就……没那么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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