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冰主。”楚月泠从善如流地冲来人福了福身。
殿内其余人也纷纷起身见礼。
风厉明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眼神始终没有从楚月泠身上移开：“本座很好奇，你平时是怎么教徒弟练功的？”
“营造一个轻松愉快的学习氛围，耐心指出不足的同时，也要多多鼓励对方。”
“既然看出了不足，就应该严厉批评，不分青红皂白地鼓励，只会令他骄矜自傲、得意忘形，不利于往后的进步。”
“人无完人，无论做得多么优秀，都有短处可寻，挑剔起来便永无止境，与其一次又一次打击他，消磨他的自信，我倒更愿意互相勉励。”
楚月泠被盯得很不自在，手心腻出了一层细汗，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小羽以超越我这个师父为目标，铆足了劲头学习技能；我亦无时无刻不在惶恐自己被他甩在身后，枉费了师尊和师哥一直以来的栽培，便愈加刻苦地修炼功法——你追我赶了一年多，彼此都有了质的飞跃。”
风厉明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年轻，狠不下心来。”
“我从小便在批判与贬损中长大，至今仍有些挥之不去的自卑，一边盼望着能获得别人的认可，一边又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们的赞誉，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纠结与迷茫之中，即使遇到喜欢的东西，也从来不敢主动去争取。”说着，楚月泠飞快地瞟了风琼宇一眼，喉头有些发涩，“正因深知其苦，才不忍心加诸于旁人。”
“所谓‘严师出高徒’，琼宇就是最好的例子！若没有本座十数年如一日的严格管教，他如何能长成如今这般优秀的模样？”风厉明不以为然，“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你做得足够好，又岂会屡屡遭到贬损？”
“小女生性愚笨，的确不如师哥天资聪颖。”楚月泠缓缓低下头去，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不过……”
“别这么说，你很好。”风琼宇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走上前与楚月泠并肩而立，“我应该谢谢你，替我把这么多年想说却不敢说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风厉明眉头一皱，抬眸瞪着风琼宇。
“父王，从小到大，我最怕的人就是您。您总是绷着一张脸，说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只要您一出现，我不是要挨骂就是要受罚。
为了能得到您的认可，我也曾经日夜不辍地勤学苦练，但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否定与打击。即使周围人都在夸奖我，我也依旧觉得自己很差劲，配不上他们真心的赞美，一切都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可您设立的目标太过远大，远大得仿佛没有尽头，哪怕我废寝忘食、悬梁刺股，不惜以透支身体为代价，咬紧牙关熬了一年又一年，也永远无法到达终点。
后来我累了，一心想找个出口排解压力，将自己从精神崩溃的边缘拉回来，喘上一口气，所以才求母后教我弹琴，却又被您以不学无术为由拒绝，还打了我一顿板子。
若不是母后和小雪想法子托江君韵帮忙，隔三差五把我带出冰晶堡逛一次街；若不是我有幸进入栖梧宫，遇见了师尊和月儿；若不是他们每个人都在尽己所能地给予我温暖，让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您以为我还能撑到现在吗？”
“放肆！”风厉明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家儿子，“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和为父说话？”
“我早就想放肆一回了！”风琼宇拔高了声调，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做您心目中的完美继承人真累啊！在冰晶堡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强行摁在水塘里，时刻挣扎在溺毙的边缘，之所以能熬出头，不是因为您教育得多么成功，而是因为我足够幸运，每到快要窒息的关头，都能遇见过路的好心人，将我及时拽出来换口气。事到如今，我所经历的诸般痛苦，何以成了您吹嘘自己育儿成功的资本？”
“住口！”风厉明一步步逼近风琼宇，脸色阴沉得可怕，“你所享有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都是为父带给你的；你能顺利考进栖梧宫，背后也少不了为父的培养和支持，吃了冰晶堡十几年的饭，如今倒反过来忤逆尊长，你在栖梧宫学艺四年，莫非学的都是忘恩负义不成？”
“王上言重了！”冰后见势不妙，赶忙跑上前求情，“宇儿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他是个何等温良的孩子，你最清楚不过！一时气极说了几句稀里糊涂的浑话，并非有意冲撞！大过年的，就莫同孩子计较了！”
“如果并非发自本心，那就是受人教唆了！”风厉明依旧横眉怒目，像只要吃人的老虎，“你是不是在栖梧宫结交了什么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被他们影响了？”
“我在栖梧宫遇到的那些人，绝大多数都对您一手打造出来的完美形象趋之若鹜。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我修炼法门，让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回忆起那段痛苦的过去，甚至还有人天真地表示，想要变成像我一样的人。
我被闹得心烦意乱，也不希望看到悲剧重演，便一五一十地对来访之人坦白，其实我非常讨厌当这个所谓的‘完美楷模’；讨厌那些按部就班、紧锣密鼓，让人没有丝毫喘息余地的魔鬼训练；讨厌一天又一天压抑到近乎麻木的生活——这一切的一切，本就不值得，也不应该被当作功勋来传颂和效仿。
他们或是大惊失色，或是半信半疑，亦或是迷惑不解，但无一不像现在的您一样，都在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甚至还觉得，我是因为不想透露真正的修炼诀窍，不想这世上再出现第二个跟自己分庭抗礼的天才，才故意在吓唬他们，好让他们知难而退。
多可笑！他们沉醉于美好的假象之中，一旦丑陋的现实暴露在阳光下，便唯恐避之不及，以至于我几乎交不到什么知心朋友。”
说到这里，风琼宇长叹一声，将目光投向楚月泠，脸色渐渐柔和下来：“仅有的一个，就站在我身边，可您居然拿我来呛她，不就是在打我的脸吗？”
“逆子！”风厉明目眦欲裂，施法幻出一条冰晶长鞭，狠狠朝风琼宇抽来。
楚月泠倒吸一口凉气，想都没想就抬手挡在了风琼宇面前。
“啪——”
撕裂般的疼痛从手臂上传来，裹挟着刺骨的寒意，让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月儿！”
风琼宇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先是下意识地把人往怀里揽，而后才轻轻抓起她的手仔细检查——
月白色的袖管破了个大口，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鞭痕大约有拇指那么粗，细碎的冰碴嵌在血肉之间，很快就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将表面的残血都冻住了，看起来却依旧狰狞得吓人。
他能感觉到，怀中人正在轻轻地颤抖，能看到女孩煞白的脸庞，还能听到她极力压抑着的，微弱的呻吟声，心也跟着狠狠揪了起来。
“本来就跟你没关系的，你何必……”
“主人！”楚星奕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火速冲到楚月泠身边，“你伤到哪儿了？”
一打眼发现她手上那个血淋淋的伤口，登时吓得心都停了，扯着嗓子喊：“大夫呢？你们这儿最好的大夫在哪儿？”
“对对对！”冰后这才彻底回过神，高声吩咐侯在门外的下人，“来人！快宣御医！”
羽渡尘被风厉明挥鞭的举动吓得直往后缩，看到小师父受了伤，虽然也十分担心，却只敢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查看情况。
风厉明完全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低下头去，像个心虚的孩子。
“父王，月姐姐是我最好的朋友，您怎么能这样对她？”风寂雪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句，手忙脚乱地搬了把椅子跑上前，示意风琼宇扶着楚月泠坐好。
不一会儿，御医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只是皮外伤，不碍事，这几日切记不要碰水。”
简单包扎过后，所有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月姐姐，你的衣服都破了，去我的寝宫里换一件吧！咱俩身量差不多，我挑时兴的款式给你！”
“不必了！”楚星奕冷着脸拒绝了风寂雪的好意，转头对楚月泠说，“主人，我们回栖梧宫吧！既然冰主都说你是‘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了，又何必留下来讨人嫌，打扰他们父子团聚呢？”
“轻慢了诸位贵客，是我们的不是。”冰后赶忙欠身致歉，“楚姑娘畏寒，就算要走，也该养好了伤再走，再冻坏了身子不值当。”
这话果然管用，楚星奕马上就不做声了。
冰后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楚月泠一行人是打着“视察血饮刀封印”的名头来的，前脚才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迎进门，后脚就打伤了凤尊最宠爱的小徒弟，如若再负气返回栖梧宫，闹到他老人家面前，岂不是会让整个幻雪族王室颜面扫地？
“今日是本座失态，得罪了！父子之间闹矛盾，本该避讳着客人才是，家丑不可外扬。”
听着风厉明不咸不淡的道歉，楚月泠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完全没意识到父子隔阂的根源所在，也无心反思自己身上的种种问题。
当着我的面，都气得要抽师哥鞭子，背地里还不知会如何变本加厉地惩罚他！再这样下去……
“无妨！如果你们父子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我倒也不算白挨这一鞭。”
“若不是琼宇目无尊长、连番顶撞，又怎会害得你平白无故受这一鞭？”
“实不相瞒，师哥近来在修行上遇到了瓶颈，为此特意请教过几位前辈，她们都说，只有消除你们之间的隔阂，助师哥解开心结，方能令他更上一层楼。”
“他在修行上停滞不前，是自己钻了牛角尖，何以要本座来为此负责？”风厉明面露不耐，草草起身告辞，“本座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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