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南京的夏天是炎热,且沉闷的,可此刻发生的事情却令我感到无比寒凉,就在十分钟前。
我接到一个电话,导师傅榮先生因病离世,先生是20世纪的人,他有一种大家之气,富有内涵,给人一种老派知识分子的感觉。
我匆匆忙忙赶回上海收拾先生的遗物,先生一生无子无女,他离去之时留下一个红木制的箱子。
后来,我打开了那个封尘已久的红木箱子,上面已积有些许灰尘,边角处掉了些漆。
箱子里面放了一本笔记本,笔记本已经泛黄,字迹隐隐约约还能看出来。
扉页是用正楷写的一行字,傅榮与尚卿。
箱子内还有一个褐色的怀表,怀表生了锈,怀表内有一张老照片,男子温文尔雅,先生还略显稚嫩,两人都很拘谨,一坐一立。
我未曾听过先生的情感经历,照片中的人是谁,照片中的人会不会是本子里的尚卿?
于是我翻开那本老旧的本子,一字一句慢慢地看。
01
傅榮记得那是北平1924年的暮春,淅淅沥沥的一场春雨打散了路边的野花,林荫小道上氤氲了一层朦胧的雾气,阳光从叶隙间碎碎地落下。
善忠学堂里,原来那位教四书五经的老夫子不告而别,听说要换来一位新老师,是从西洋留学回来的,姓尚。
他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教的也不是什么“之乎者也”,而是他自己带回来的洋书洋文。
那会儿他正闲闲地走在去善忠学堂的路上,肩上一个小挎包,寸头短发下的一截长脖颈感到了暮春雨后的微微凉意。
小巷拐角处,一个高挺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视线。拦住他的人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没有一点儿北方口音,嗓音低沉好听:“不好意思,请问善忠学堂怎么走?”
男人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袖口半挽起,腕间一块银色手表,显然是西洋货。黑色西裤像是刚刚熨过似的修长而笔挺。
“我也要去善忠学堂。”他迟疑一瞬,开了口,“你……您可以跟我一起走。”
“是吗?那多谢了。”他微微颔首。
他走在前头,听到他的脚步声一直不急不缓地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他偶尔回头时看见他安静地望着前方,年轻的面庞愈发清俊,只有二十来岁的模样。他左手提着一个袋子,很沉的模样,傅榮纠结了几次,想要问他要不要帮忙,却最终也没有开口。
来到学堂,他顿住脚步,回过身来望着他,然后很礼貌地鞠了一躬:“老师,这里就是善忠学堂。”
闻言,男人微微诧异,但很快便又笑了:“你知道了。”
傅榮认真地“嗯”了一声,说:“善忠学堂只有十一个学生,除了那位已经走了的老夫子,还有谁会到善忠学堂来呢?”顿了顿,他又问道,“您就是那位西洋留学回来的尚老师吧?”
男人颔首,在他之前推开了善忠学堂的门。学堂中纷杂的议论声慢慢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有些灼热,带着好奇的审视,然而更多的或许是好奇她为何会与新来的老师在一起。
傅榮默默地走到自己座位上,放下肩包。
“我姓尚,尚卿。”待学生们彻底安静下来后,男人开了口,声音圆润低沉,“你们可以叫我尚老师,从今天开始,由我担任你们的新老师。”微微一顿,“当然,师生之间,不必有太多拘束,亦师亦友。”
小窗外有微风拂来,带着暮春的花香。善忠学堂里寂静无声,每个人都极为专注地望着年轻的老师,不敢吭声。
他从袋子里取出一叠薄薄的书册,分别发到每个学生手里。那是他自己整理印刷的资料,书页上满满都是看不懂的洋文,像鬼画符似的。但是书页的右下角,有他干净清晰的笔迹。
傅榮认真瞧着那些注解,不经意地抬手抚过,指尖触到微微粗糙的书页,一个字一个字,仿佛还留存着他笔尖下的温度。
“我会把我拥有的知识都尽数教给你们,所以也希望你们能认真学习,有朝一日为中国之复兴立功。”
说着,他淡淡一笑,温柔化作笔墨,落在书页上,渐渐泛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