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傅榮不知道尚卿是什么时候离开北平的,他只知道,在换了两位新老师,又走了三个学生后,善忠学堂终于关门了。
每天在包子铺里无聊地度日,他盯着屋顶,想起了他的脸庞,想起了他曾说过的话。想起了在每一个安静的夜里,他给他读书,手把手教他英文时的模样。
1927年,他和母亲离开了北平,去了上海。
后来,母亲病逝,他又离开上海,去了香港。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辗转流离是要干什么,总是想要寻找什么,忘记什么……可最终,还是无法忘却。
后来,傅榮再遇见尚卿时,他已经穿上了笔挺的军装,腰间挎着乌黑的手枪,隔着香港街头的橱窗望着里面的水晶钻石。
然后,一个女人走到他身边,轻轻挽起他的手臂,顺势倚靠在他怀中。他对着那个女人笑了笑,指着橱窗里的钻石,不知说了句什么,那女人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模样。
等到他们走远了,傅榮才走过去,看见橱窗里放的是西洋进口的钻石戒指。
只是他没想到,两天后,他竟又遇见了他。这一次,他是被人押着到他面前的。在偌大的房间里,他就坐在那张书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长官,已经查明,这个人和gcd有关系。”
他微微眯起眼,没有言语,抬手放在桌上,轻轻扣着桌面,一声、一声,不急不缓,将他坚固的心一点、一点地敲碎。
“汪长官有令,但凡查到gcd……包括和gcd有关系的人,一律枪决。”
“把他带下去。”良久之后,尚卿终于开了口,声音淡淡的,就连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将椅子悠然一转,面向窗户。他望着他的背影,好像瘦了,更凌厉了。
傅榮被带到枪决之地的那天,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如初见时那般,暮春时的小雨,轻轻地下着,花瓣落满一地,他的身影无端撞入他的视线。
他立在那里,看到雨水湿了他的衣衫,隔着不远的距离,他褪去了白色手套,接过从下属手中递来的枪,慢慢地举起,对准了他的心脏。
他安静地望着他。
那一瞬,一声巨响,几乎将他的耳膜震碎。巨大的冲击力从不远处爆炸,他被推出很远很远,跌倒在地。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有什么碎片划过眼睛,灼热无比,他感到撕裂般的疼痛。
爆炸了。
巨响一声紧接一声,炸裂的碎片四处乱飞,火舌迅速蔓延肆虐,乌烟呛入喉咙,眼前一片漆黑。
满满的烟雾弥漫,枪决地一片混乱,有人惊慌着大喊大叫:“保护长官。”恍惚中,傅榮感觉有人抱起了他的身体,那是一双有力的臂膀,温暖的怀抱,令人眷恋。
混乱中,有人抱着他悄悄逃离。只是,醒来以后,身旁谁也没有,只有一片模糊的白色,还有医生急促的脚步声、说话声。
他的眼睛疼得厉害,听医生说,好像是被炸弹的碎片伤到了,很麻烦。
如果严重的话,可能……再也看不见东西了。
慌乱中,他扯住一位医生的衣角,问他:“医生,请问是谁把我送来的?是谁?”
医生迟疑了一下:“一个挺高大的男人,好像是个军官,把您送来以后就即刻走了……哦,对了,他临走前还留下了这个。”
医生把一包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借着模糊的灯光,他看到,那是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船票,还有一些钱。
“那位先生什么也没说……不过,应该很担心您,看到您一直昏迷不醒,眼睛一直流血,好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