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陆晨曦其实并没有比庄恕晚上多少发现他的不对劲，毕竟睡不着却要在枕边人眼里装成睡着，并不是那么容易，即使庄恕很努力地一动也不动。

陆晨曦最开始选择不打扰他酝酿睡意，借着出去喝水给他一点稍稍放松调整的机会，然后在他整理到一半的耐药菌株材料那赫然看见了林皓的名字。

是了，难怪他刚刚在整理材料的时候，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母亲的事，即使没有等来应有的道歉，最终总还是得到了澄清，即使这件事不能再追究任何人。可是妹妹南南的事，却是在她养父林皓离开后，在他们兄妹二人之间拧上了死结，当然伤得最深的，还是新伤旧伤一起自己撕扯的庄恕。

林皓作为耐药菌株感染的第一个死亡病例，他的病菌培养在这次感染的用药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总结自然是绕不过这个起始的特殊病例。

可是她知道，庄恕没办法只是用这样的眼光去对待林皓。就像他当初执意要送他的病菌样本去进一步培养研究，也不单单只是出于这个目的。除了医学本身，他更想给妹妹一个交代，但凡能够交代清楚，也能在遗憾之外，给他一个喘气的出口。只是，至今都无法交代明白。

他背负的往事太过沉重，可他当初带着仇恨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因往事向任何人示弱过，直到面对林皓的状况无能为力的那刻，第一次向钟主任委屈地吐露心声，小声地说了一句，他可能真的撑不住了。

林皓是他防线的破口，当初她刚知道最浅层的关系时，并顾不上细想他为何沉重到这种地步，毕竟在她直来直去性子里，要在知情的情况下瞒下两人的身份关系，她早就沉重得比他明显得多了。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只想着推开明知身份缺瞒着自己的他。

后来得知更多的真相，她怪他不直说，怨他矫情，气得只想打他，如果他能像自己这样直接，不想那么多，是不是能在感情里，分担一些沉重。

可是后来她更了解了，会那样不管不顾做的是她陆晨曦，阳光温暖之下肆意长大的陆晨曦。她不管不顾去做事的方法，虽然直白，但有时也会伤人，例如当初的柳灵。

而庄恕呢？自从母亲张淑梅的冤错发生之后，笼罩着他的乌云就没散出去过。他也曾直白了当，不管不顾地和同学争论，母亲没有打错药害死人，甚至试图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抢占上风，去佐证自己的话语，可是最终的结果，既没有让那些同学相信，还错过了去接妹妹放学的时间。

他也曾隐忍不住，略微直白地告诉她，很多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现在说他是错的，以后或许会发现他是对的。可是她怎么会相信对自己恩重如山的老师，会有那样灰暗的一面呢？她反击他，踩着他最痛处反击他，后来还在责怪他的矫情。

有些话，不能由他说。半年的沉静分别留给她足够多的反思时间，这三十年来他深刻地饱尝没有真凭实据的苍白无力，还未说出口便已自伤，更何况，他宁愿自伤，也想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就像他宁愿自己背负重担也不想破坏南南的幸福，宁愿被推得远远的，也不愿由他开口指责她的老师让她陷入两难。

被保护的人愿意被这样保护吗？或许回过头来会说，至少出发点上，想要的是保护。可是，她没有忘记，她也用过他所不能接受的方式，在医学记录上“歪曲”事实而“保护”他时，他那样的不愿意。

“你需要我吗？”

“不需要。”顾不上他那团要炸裂开的火焰，她当时踩着他那条最敏感的神经，如是说道。

其实这些事都怪不了他，但是却极不公平地通过这样那样可以怨上他的联系，堆到了他的身上。

“为什么要和别人打架？”

当时他不过才六七岁，流言非议重伤人的力量，连他母亲都不曾能承受住，又怎么能怪心智尚不成熟的他承受不住呢？

“为什么不去接你妹妹？”

他不过比妹妹早生了那么几年，是家庭环境迫使他早早需要去照顾妹妹，可说到底他不过也还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而已。

“如果不是你和别人打架，南南就不会走丢……”或许母亲也不会因为再一重的打击而舍下人世……

同样是孩子，妹妹走丢的打击能最后压垮他们的母亲，可是被抛下的他，除了留下母亲的责怪打骂，还曾让她留下一点牵挂担心么？

他说，十年前找到妹妹，看到他们一家的幸福，他不忍去打扰。但起码那时，阴差阳错却别命运眷顾的妹妹的经历，还能让他的自责稍微减轻那么几分。

可偏偏那场泥石流……偏偏要有那样的感染……偏偏让他责怪自己亏欠妹妹两次……

因为担心发生大规模院内感染和扬帆对峙要关闭院门的那时，他在看到林欢哀求的眼神的那一刻，久已麻木的心再次被剧烈撕扯着。

好不容易一切顺利，眼看着妹妹和自己的关系咫尺可转，命运却是再次朝他砸下重锤，好像一切再无转圜……

妹妹的团圆幸福再砸得一地粉碎，依旧不算是他的错，可是却还是这般玩弄他，还是要经过他的手去砸。

被妹妹仇视，让她推脱怪罪，维护她三十多年家庭美满的公主梦……还是告诉她一切，但依旧无法分摊半分心里沉重的枷锁……他唯有选择前者。

现在他连逃离也逃离不了，必须面对，何其残忍。

这不公平，太不公平，可是……

回到房间，陆晨曦看到庄恕不再维持着刚刚僵硬不变得姿势。

睡着了？她轻轻走近，却只见他紧紧皱着眉头，咬着牙屏住呼吸，额前密密麻麻渗出一层冷汗，睫毛微颤，仿佛已盈出水雾。

该让他睡，还是叫醒他？她楞在原地，半晌抉择不出。

只是向前迈出了一步，便惊动了本就浅眠的他，狼狈不堪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拿过毛巾帮他擦去汗水，轻轻将他的头搂进怀里。

等他的呼吸稍微平复，她捧起他的脸，温柔地望着他。

“你需要我吗？”同样的问题，还回给他。

“……需要……”微弱略带委屈的声音，不多会便响起，是啊，又有点……撑不住了呢。

“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