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得来终为浅,空留情长余生凉。
我手中之笔画过山川河湖,风月花鸟,侠客美人,帝王将相,千种风情,只是你,悬笔滴墨,空空如也。
01
(忆雨阁画师若以血作引,心念成笔,则万物皆可为纸,在雨天而画,它日遮光再看就可见画中景象,雨不停,光不现,则画不散。)
叶相奉命守在忆雨阁门前半月有余,不进门,也绝不离开,每日站在楼下只固执的看向同一扇窗。 “大人,他还守着”,“我知道”。“那......”站在窗前的人长身而立,抬手把侍卫的话挡了回去,穿素青色的衣衫,不着纹饰,顺亮的黑发被桃簪挽起,白皙细腻的脸色,星眉剑目,精雕玉琢,一举一动皆可入画。身旁的侍卫一身黑衣,一顶斗笠遮面,低着头,抬手垂身只道了声“属下告退。”“嗯”得到准信就转了身慢慢退出房间,脚步落在地上没有声息,直到合上的横栏木门碰响了房檐的风铃,牧影才知道他出去了。这些侍卫动作轻的仿佛宫里那些怕惊了主子,项上人头不保的太监,可就算他们愿意当太监,自己也比不上那些皇亲贵胄来的潇洒,虽然都是事无巨细的专人侍奉,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这些人名为侍奉,实则看守,一旦自己有悖逆的举动,人头落地不说,可能还会牵连众多。其实自己这个半瞎子不愁吃喝,还有的是人为他一掷千金,拿自由就能换到这种生活,在这风雨飘摇的江湖上已然奢侈。
自上个月替平西将军的爱女作画之后,眼睛连模糊的光影都看不见了,变相的证明画的属实不错,反噬来的汹涌,在某些方面是好事,暂时可以对些一人和事装聋作哑。说来他倒也很想见见楼下的这位,每次踱到窗外透气,就总能感到楼下有人在看自己,直勾勾的盯着,一点不带移,实在别扭,逼得他只好在另一头又开了一扇窗。
好清净的透透气,安静的听这繁华世间的来来往往,闻对面酒铺里凌冽酒香,醉汉呓语世间苦痛夹杂平凡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饮鸩止渴,心事汹涌着不甘。而楼下的这位若是没有重要之人要入画,便是冲他这张脸来的,迎来送往,听命做事,拿钱就能在忆雨阁畅通无阻,只能看他在拍卖会上的实力——钱的实力和保命的实力。日子往复的变更,或许画什么,为什么人画,画到什么程度,都偏离了他开始的选择。能把自己从前最喜欢的事做成如今最恶心的事,牧影觉得他一定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
长落城的另一头,叶相的主家也开始打算起来。“小姐,叶先生还在忆雨阁外。”“还没进去?买他的时候那个奴隶贩子不是说他本事大的很,逃出去过好几次?怎么连个瞎子的门都敲不开。”折靖月摆弄着头上的新打的簪子,看准了这金簪正正的垂在一旁,又不甚在意拨了一下左手上的翠玉镯子,挑了挑眉毛,把桌子上旧的簪子扔给了旁边立着的丫鬟,簪子冲向草地,温柔的被接稳。
丫鬟还是静静地立着,没有一点弯腰拾起的打算。倒是头越发往下低了。“算了,就知道指望不上他,我自己去一趟吧,正好拍卖也开始了,顺便领略一下忆雨阁闻名天下的花鸟水榭,簪子赏你了。”折靖月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妆容整齐,容貌平平,倒是眉宇间自有一股风情流转,见之忘俗。一身藕合色罗衫长裙,面上遮了一块白色轻纱,起身气定神闲的出了茶亭。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之后,丫鬟才跪下拾了簪子,磕头出声:“谢小姐赏赐。”回礼之后又到了原来的地方守着。
彼时,忆雨阁的门前热闹非凡,一月一次的画师拍卖会开始了,此时所有挂牌的画师都会被卖出,同个画师价高者得,十天为期,画师所画皆归主家,十天之后,画师无论是否完成画作,忆雨阁都会派人去寻,倘若画师有损,则主家生气尽绝。虽说钱多者为胜,却没有明说会为拍得者作画,谁能抢先将画师接到家中,讨得画师欢心,拿到画才是赢家。
看似霸道,也不尽没有猫腻可找,忆雨阁网尽天下上品画师,擅长领域各自不同,性情模样千差万别,画技高超者比比皆是,十天之内画师可画多副,也可一副不画,而忆雨阁画师之作一副便价值连城。再加上能再见画中之景,心中所想,此生所望,再多的命都不足为奇。
拍卖会每月十五开始,历时三天,这次牧影的拍卖在最后一天的下午,忆雨阁画师牧影擅长人物图画,技艺高超,长相更是惊为天人,江湖早有风闻。当然不少人冲他而来,外人想着忆雨阁画师风光无限,但只有牧影自己知道,他和市井街边的任何一件商品地位同等,不问来路,不知去处,应需而生。无论是买还是卖,没人在意死活。牧影想逃过很多次,从小到大,却始终没有逃出忆雨阁的亭台水榭,花草树木,这里的天下美景像口袋,吞下了自己一生。
幸好眼睛这几天有所恢复,卖出去了还能赶上盛夏花开,对一个自小看着的风景一成不变的人来说算是额外惊喜了。估计明天拍卖的时候就恰好康复了,自己瞎了不要紧,背后的人是不会误了摇钱拔毛的。
折靖月赶到忆雨阁的时候,拍卖还没开始,自己那个傻奴隶依然在楼下杵着,人来来往往,他杵的稳稳当当,折靖月突然觉得这个奴隶摆在花园门口当雕塑很是不错,“奴儿,过来。”在旁的人听见这声轻狂的称呼纷纷侧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小声议论着她的身份,因为连一个奴隶都穿的与他们相差无几,主家一定要能躲就躲。
叶相听见了召唤,动身走过去,擦肩而过时低着头,站在她身后三步的地方,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牧影的眼睛还没有痊愈,每天清晨会弹琴,傍晚就到后边的窗口站一会儿,吃食清淡,没有出过大门,侍奉他的人每天都不一样,但武功皆在我之上。”说完也没有抬头,只是动了动手中的剑。“嗯。”折靖月挥手让他下去了,“回去站在花园门口当雕塑吧,没死就别动。”叶相愣了一下,“是”答完之后就不再犹豫的转身走了。
“想办法把后巷的酒家给我腾出来。”折靖月吩咐旁边的侍卫,“顺便让弓叔来一趟。”说完抬头看着牧影的窗子,笑意满盈的眼睛流光溢彩,看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没有两步,又回头,冲着窗口就喊“好看男人,过两天来我的酒铺喝酒吧。”喊完之后畅快的笑了一声,就离开了。牧影在屋里听见的声音从耳膜直达心底,激起一圈圈悸动,像酒罐上的封泥,等待刹那开启的怦然心动。
拍卖的时候,牧影在台上坐着,眼睛还没好全,有些看不大清楚。只听见第一排有个跨在椅子上的女孩,模糊看见她提着壶酒,价喊的最高,酒香飘散到台上,和后巷的酒铺如出一辙。她在和另一个男人竞价,俩个人把价格抬到了一万两黄金,这语气和酒香,倒是像极了那个冲他喊话的女流氓。
拍卖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牧影的眼睛也在一点点回复,视线里的女孩逐渐清晰,仿佛朦胧夜色映照着人间烟火,让人无限向往。虽然拍下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但牧影看到了女流氓孔雀一样的神情,有好戏看了。“牧影大师,你好你好,这次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买到.......呃...请到你的,想着您能为小女一画,小女自幼多病,呃.....终日人参鹿茸,还是不能多留她一时片刻,所以请先生为小女入画,留个念想。”
那人说的极快,牧影确定他是再不说完就要忘了,为女入画,是个老剧情了啊,世间这些命留到最后都是为了剩下的人,这气度和出得起一万五千两黄金为小女作画的人天上地下,看来是一个活不久的小角色。
“我听闻巨商贾云的女儿生的螓首蛾眉,一笑倾城,只是先天不足,久居闺阁,不知大人可否见过?”牧影不慌不忙的向门口走着,一边同男子攀谈,“没见过,我听都没听过,先生快走吧,我家老......不...小女等不及了。”男子擦了擦汗,开始着急起来,“烦请大人带路。”牧影虚虚摆了个手势请对方先走,果不其然,有点摸不清状况的男子腰弯的更低了,伸手示意他先走,牧影笑了笑,否认得太快,反而就是了,转身沿着长廊慢慢走着,自己眼睛没有完全恢复,走得很慢,对方倒很着急,几次想扶,都被牧影不着痕迹的躲过去了,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渐渐也不敢再急了。
俩个人慢慢走着,出了长廊,看见停着一个白杆红顶的马车,四围是青色帘缦,俩头骏马高大健壮,四肢修长,拉车的马夫低着头站着,一顶斗笠遮住脸庞,只是在牧影上马车的时候虚扶了一下,上车之后牧影靠在了貂绒的小炉上,看着眼前精致的茶点,可谓南北名吃的精髓,为了验证主家的本事,撩开帘子果然隐隐看见了刚刚那个说话不太利索的下人,他死后的所有的秘密都停在刀划过的瞬间,封喉见血。
放下帘子后,牧影只觉得应该是女流氓的手段,这样干净利落的手法衬得起她,看来自己一时半会儿不会被争来抢去,大半的时间耗在路上了。马车一路几乎察觉不到颠簸,牧影也没再掀起过帘子,这女流氓,除了她想让自己看到的,什么都没剩下了。正在牧影坐的快睡着的时候,马车突然颠了一下,停了,牧影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牧影,你在上面吗?在就吱个声。”果然是她,“牧影,我没听说你还是个哑巴啊,”“牧影?”“牧影!”这阵势大有自己不说话,她就不停嘴的意思,“我在,不知这位女侠几次三番找我有何贵干?”声音清凉,透着耐心和涵养,“不知道干你算不算贵干,”折靖月玩味的看着马车,声音轻佻,
一边转头对傍边的人说:“这长得好看的人,声音也很好听啊,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干脆利落,直奔主题。牧影突然生了一点好奇,就着这一点越滚越大。“在下已被买断,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若无主家印信,牧影不好擅自离去。”这冠冕唐皇的借口,三岁小孩都不会信忆雨阁还有信物,但牧影一定得知道,她是冲自己,还是忆雨阁。“信物?什么信物,忆雨阁画师一直不是靠抢的吗?”牧影掀开帘子,看见了这个普普通通的脑袋,和裹着绫罗绸缎的身子,意外有些失落。
车夫和之前随行的俩个人,躺在一起,四肢被分别切碎,扔成一堆,头在最下面,五脏六腑从上面的躯体里滑下去,有鲜红的,暗红的,和着白色的脑浆流的欢快,还真是“一坨”人,牧影扫了一眼,确定这个女流氓是个好色的草包,就把帘子搭在一边,坐回马车里,“既然没有信物,姑娘的事在下恕难以从命。”
贾云的人情可比这个女流氓值钱多了,牧影的声音不带温度,折靖月再次畅快的开口:“这样吧,我刚买了忆雨阁后巷的酒铺,你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不出一晚,你要的信物就会出现。除了喝酒,就可能还有......一点点别的要求,不过,放心,我很喜欢你的,所以你的情愿最要紧。”还真是司马昭之心啊,牧影盯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喜欢,倒要看看你和贾云谁更一筹,“但愿姑娘遵君子之言,”牧影的声音再次盛满兴趣。“一定!” 折靖月痛快的应下了,“弓叔,出发。”
马车走的像来时候一样平稳,牧影索性闭眼小憩,等马车停下来的时候,牧影睁眼下车,眼里清楚的一事一物,毕竟忆雨阁不会让主家察觉任何秘密。而此时正是见人的时候。拒绝了中年男子的扶持后,牧影看了看周围,闻了那么久的香气,终于见到酒馆的全貌了,到是和自己想象的相差无几。
折靖月从傍边绕过来,弯着身子,“你眼睛好了?这么快,我还以为得先给画师治眼睛呢,嗯........喏,我说了,要请你喝酒,虽然不是什么上等的酒馆,但我猜你会很喜欢。”折靖月直起身子仰头看着他,眼睛里闪闪的都是笃定,嘴角挂着笑,明媚的阳关打在身上,神采飞扬,世间相逢足以遗忘一切,只剩下光彩照人的面容,漫不经心的笃定自己喜欢这家酒馆,事实上她猜的很对。
牧影没说话只是笑了,侧立着,透过背后的落日,逆光的身形晕在一起,折靖月想着不久前看过的武林美男子排行榜,越发认为那个榜一就是个狗屁。牧影被她直勾勾的盯着,笑得更甚,“不是说要请我喝酒吗?”说完率先转身走了酒馆,折靖月很快从他身边走过,带着赌对了的无名欢喜,在牧影身边掠起一丝清风,吹卷衣袖。
牧影进了门,看见折靖月大马金刀的坐在桌子上,还是盯着他,眼睛里尽是骄傲。头也不回的问:“弓叔,你前日酿的酒呢?”弓叔闻命上前,背后的弓两端比寻常弓箭都要尖锐,正中间外覆着祥云金皮,纷繁华丽,低身从酒家账台柜子里拿出了一小坛酒,透过封泥似有若无的香味直入心扉,“主家,请”弓叔把酒放在桌子上就领着人退下了,酒馆顷刻之间只剩他们。
牧影站在原地没动,“过来,坐这”折靖月拿起酒瓶拍了拍桌子对面的位子,牧影从善如流的坐在了软塌上,折靖月占了桌子的一角,不再多言,直把酒瓶的封泥掀开,“这是弓叔酿的花酒,很好喝的。”说着拿起酒瓶就喝,喝完之后用袖子抹了嘴,把酒瓶放在桌子上,对着牧影挑了挑眉毛,带着几分狡黠,牧影看她觉得好笑,拿过瓶子喝了几口,确实很好喝,酒香流连,沁入心脾。点燃了一把火,从下至上的烧着,撩拨着理智最后的底线。
牧影又把酒递给了她,在她咕咚咕咚喝完之后,看见她把酒弄得满嘴都是,想递给他一个帕子擦擦,手的行动破天荒的比脑子还快,等反应过来,自己的帕子已经挡住了折靖月奔向嘴边的袖子,“谢了,”折靖月有些惊诧的看这他,接过来擦了擦嘴,“好看的人用的帕子都漂亮啊。”折靖月毫不客气的把帕子揣到了怀里。
酒瓶再次递了过去,牧影接过酒瓶,一定是今天听了太多回,才会觉得‘好看’这个词形容自己理所应当。这间酒馆的朝向很好,终日见光,正好夕阳垂落,红的晕染了一色的天,从大大的窗户漏进来,地上一高一低的对坐同饮,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确是光影铺成的人间画作,情爱心动,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