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容却突然僵在嘴角,恍惚间才意识到有人在,支支吾吾了一句,“你,你在啊!我看你没动静还以为没人”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人扯了扯袖子,脸色一变又猛得把盖头盖上,站起身行了个标准的妾礼道“妾身西林觉罗·燕慈见过五阿哥”
动作之快仿佛刚刚的那抹灵动只是错觉,永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握着喜称的手抖了两下才挑开帕子,她低眉顺眼的垂着头,精致的妆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着双十年华女儿的姣好容貌,高高拢起的青丝缀着满头珠翠,凤珠流光溢彩衬着一双极美的眸子,却偏偏少了刚刚初见的那一抹惊艳。
帕子随着风落在地上,影子映着脸庞半明半暗,他探究的想从她的脸上窥探到一丝慌乱或者是惊讶,然而她却只是低着头福着身,面无表情的等待着他的进一步动作。
喜娘适时的提醒,“请新郎新娘饮下合卺酒,从此夫妇一体,永不分离”
以线连成的匏瓜盛着满满的漾着醇香的酒酿被他捧在手里,清亮亮的倒映着彼此相偎的身影,姑娘端庄持重,仪态大方,相比之下,他的表情倒是有几分扭捏。
他做了个深呼吸,面上挂起十分得宜的笑容,举杯躬身,帽子与凤冠相触,袖子牵起,两人对饮了这杯合卺酒。
喜娘脸上的笑容终于舒心,蹲下身子把两人的衣服系到一处,道了句“五阿哥五福晋大喜”便转身退了出去。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他低着头不自觉的摩挲着喜袍,身边人却是正襟危坐没什么动作,他不禁心里打鼓,这人不会扭头的吗?一动不动的跟个木头似的。
没意思!
怪不得老佛爷见一面就喜欢的不得了连忙要指婚,这般端庄持重但是却无趣的姑娘,可不就是她老人家最爱的大家闺秀嘛!
脑海里不自觉的又浮现出那个叫“小燕子”的姑娘,其实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会想起这个人,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吵着闹着要见她,不再执着的追问每一个人到底能不能寻到她,而是单纯的把那段过往当作一场似真似幻的梦。
现在想来,那场扑朔迷离没有缘由的相遇,大概就是上天见他太过可怜,不忍心他从未体验过一见钟情的感觉,从未见过艳惊四座的心上人,从未知道何为心动何为魂牵梦萦念念不忘,而赐予他的一场黄粱一梦吧。
梦醒了,总要好好地过日子。
可他也好奇,和梦里的神仙有着一样的明媚的、灵动的、美得摄人心魂的眸子的姑娘,怎又会是个如此古板无趣的性子的呢?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看向外边一阵高过一阵的热闹,影影绰绰的东倒西歪的奏着乐声,正巧小桂子跑进来要他出去敬酒,于是起身向她作了一揖道“格格先歇着,我出去敬酒。”
然而还没踏出屋子,却看见她甩了帕子道了句“恭送五阿哥”,把他惊得踉跄了一下,只好也回了一揖道“格格不用客气”,脚底抹油,迅速的逃出了屋子。
下一秒,屋里屋外同时响起一声“呼”的放松声,永琪大口呼吸着外边的空气,小燕子则是拍着胸脯,直接躺倒在了榻子上,小腿还悠悠的晃着。
“格格!”
小燕子懒散散的坐了起来靠在床架上,笑眯眯的望着一脸凝重的陪嫁侍女,拉着她的手道“怎么样织秋,你家格格不错吧?”
织秋唔了一声,“没错是没错,但是格格。您不觉得,太过了吗?那到底是新婚之夜,虽是五阿哥是君,您是臣,可到底也是夫妻,您在那一口一个‘妾身’的,动不动就要行礼,我瞧着那五阿哥都被吓到了。”
小燕子倒是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我就是要故意恶心他,让他们皇家规矩多,让他们什么都不问就乱点鸳鸯谱。我小燕子闯荡江湖那么多事还没干就被关到这金丝笼里来,我满肚子气还没处撒呢!”
“格格!这是皇宫”
“好了,我知道你要说,隔墙有耳!我既然嫁进来,该干什么便清楚的很,该做什么也知道。可我心里有气有怨,他既然是我丈夫,难道连撒都不能撒?”
织秋被她这番话说得想哭,低头握住她的手哽咽的喊了声格格,就见小燕子反手拍了拍她道“我便算了,只是委屈你了,也要和我在这宫里待一辈子了。”
“奴婢自记事起就在格格身边,格格在哪奴婢就在哪!”
眼见着这丫头想哭,小燕子连忙摆摆手道“所以你现在要偷着笑,我不过是对五阿哥用力过猛了些,最多吓到他一下。又没打他这还不算守规矩了?”
织秋点了点头道“这倒是,格格没拿着九节鞭甩五阿哥,是您高抬贵手了!”
想到小时候她拿着九节鞭把家里的哥哥弟弟收拾了一个遍的刁蛮性子,她也不由得笑出了声,主仆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天,也没管今晚的新郎官到底干什么去了。
其实永琪那热闹也不少。
“新郎官出来了!”
才一出门,一阵起哄声迅速的包围了他,他笑着拱了拱手谢过各位的捧场,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转身一看,尔泰端着酒杯靠在柱子上,笑眯眯道“还装呢!笑起来和哭一样!”
他瞬间敛了笑意,夺过他手里的酒杯昂头灌了好大一口,惆怅道“人说‘洞房花烛夜’是小登科,我看啊,这比我名落孙山还难受”
尔泰嗤笑一声,“又胡说,你堂堂五阿哥,还用科考?让我猜猜,你那新娘子长得不好看?”
他摇摇头,“生的极美,尤其一双眼睛,美得勾人。”
“唔,那你怎么还一脸苦相”又指了指他手里的酒壶“还在这借酒消愁!”
他斜眼瞪过去不满道“我是那种只看人容貌的肤浅的人吗?重要的是心,是性格!那姑娘跟个呆瓜似的一动不动。我说一句她行个礼,张口闭口就是‘妾身’,无趣的要死!”
尔泰脑补了一下那姑娘的样子,也十分不适的扭了扭脖子,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真是惨,幸好没人管我的婚事。我到时候就去蒙古西藏找个姑娘,听说那里的姑娘啊个个都会骑马,也不像咱们这的那些闺秀们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遇见喜欢的呀,人家直接就上来抱住你要嫁给你,那才叫一个痛快!在这京城大内,莫说是哪家的姑娘,就是太后、皇后说一句话都要掂量三次,皮笑肉不笑的姐姐妹妹的虚情假意的很”
永琪赞同的点了点头,举杯与他碰了碰苦笑道“那我就祝你得偿所愿,将来有一位知心人在侧,也好策马奔腾看看这人生好年华。我呀,怕是就要守着这么一位福晋过下去了。不盼着我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只盼她是个好心肠的姑娘,别做那些肮脏事就好!将来生得一儿半女的,也好给祖宗有个交代。什么‘山无棱,天地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只怕今生与我无缘了。我与她,相敬如宾便最好。”又一饮而尽杯中的酒,叹口气道“我呀是真羡慕你。父母恩爱,兄弟和睦,还能追寻自己心中的‘窈窕淑女’。尔泰呀尔泰,你知足吧!”
尔泰呵呵笑了两声,隔着重重的身影去看那边忙碌的尔康,这话自小不知道有多少和他说过,总是一副过来人的口气笑呵呵的抚着他的背,语重心长道“尔泰啊,你看你多好。什么都不用操心,有个当大学士的爹,还有个做御前侍卫的哥!将来啊,还有个老佛爷最喜欢的格格做嫂嫂”可又有多少人懂他在既是庇护也是阴影里长大的自卑与孤独呢?
然而他还未说话,便看见永琪又拿起了酒壶,一手敲着桌子一手晃着杯子,嘴里不停的吟诵着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一首吟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长叹一口气道“好啦尔泰,我们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吧”说着倚竹正好从这边经过,他招手道“你去小厨房端些吃食给福晋,告诉她我一会就去。”
尔泰本就不胜酒力,推杯换盏之下更是觉得晕晕乎乎,此刻心中苦闷听他唱着一曲《凤求凰》更是为他不平,又看他依旧是好脾气的惦记着屋里的福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脸上的酒晕越来越明显,胆子也愈发的大了起来,此时一手勾着他的肩,一手举着杯子道“永琪啊,要我说你就是脾气太好了!什么事情都想着逆来顺受,自己忍受不痛快。你说说你从小到大,在这宫里受得委屈还少吗?老佛爷是你亲祖母,那就能随随便便给你指婚啊?连人都不让见!你要真是又乖乖听话的过日子,岂不又如了他们的愿?要我说,这人就该反抗!”
永琪一边听他说一边给他夹菜,眼看着人激动的恨不得振臂高呼,连忙拦下他的手,夺过他的杯子道“反抗?怎么反抗,人都娶了,我退婚去?”
“呆子!就你这个温和的性子啊,我要是姑娘我也喜欢你。你巴不得这姑娘对你情根深种学后宫的嫔妃那般争风吃醋是不是?你得反着来啊!她给你添堵,规矩长规矩短的,你也给她添堵啊,你想想,这么一个守规矩的大家闺秀,最烦什么人?”
“举止轻浮、不懂怜香惜玉的孟浪之徒?”
“孺子可教也!”
永琪此时脑子晕晕乎乎的,被尔泰这么一夸有些飘飘然,激动之下重重的拍了下桌子道“倚竹!回来!”
“就这桌子上的东西,给福晋一模一样端一份去!”
倚竹震惊的看着桌子上的鸡鸭鱼肉,还有那壶醇香的白酒,迟疑道“主子,这菜不合福晋口味吧?”
他唔了一声似在思考,尔泰却是醉醺醺的搂住他的肩,在他耳边打气道“添堵!反抗!”
“管她合不合呢!给我送过去!”
倚竹无奈应了声是,转身向小厨房走去。
小燕子本来正喊着饿,打算撺掇织秋去搞些东西来垫垫肚子,便听见外边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她与织秋对视一眼,一个连忙坐正双手规规矩矩的垂在腿上,另一个慌忙的替她整理着裙摆,然后长舒一口气看着门开。
一个约莫二十的姑娘带着几位小丫头走了进来,都是一身红色的衣裳,鬓边一朵花开映得人愈发的光彩照人,甩了帕子福身,声音竟也是清泠泠的舒爽,“奴婢景阳宫掌事宫女倚竹给福晋请安,福晋大喜”
几位人比花娇的姑娘身段款款,行礼时鬓边的穗子连晃都不晃,她一边感慨着皇宫的规矩就是不一样,一边又思索着自己将来又该如何自处,于是久久的没有出声,几个宫女也就一直保持着低头的动作一动不动,最后还是织秋轻咳了一声,小燕子才缓过神来着急的应了句“起来吧”
“谢福晋恩典”
她们不紧不慢的起来,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的愠色与不耐,跟着倚竹的指令把盖着红布的盘子一一摆到了桌子上,才一走近,香气便在鼻尖缭绕不去,小燕子暗暗的抚了抚已经咕咕叫的肚子,看着这些吃的口水都快要留下来,却还是强作镇定的望着站在最前边笑着的宫女。
倚竹尴尬的看着这些油腻的鱼肉,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低头福身道“五阿哥吩咐说,大婚典礼复杂,特地让我们备了些点心让福晋先垫垫肚子。”又看着福晋一动不动,想着五阿哥这样做也确实不地道,连忙陪笑道“福晋要是不满意,咱们再重做。”说着,就要让人撤下去。
“别!”
到嘴的肥肉要飞走,小燕子哪还顾得上什么矜持不矜持的,猛地站起身拦住已经伸过手来的倚竹,又看着她一脸被吓到的表情摆摆手道“啊,我是说,怪麻烦的哈,大晚上的别折腾了”
倚竹笑着看着这位还有些可爱的福晋,安慰道“这有什么的,福晋是景阳宫的主人,男主外女主内。往后宫里的大事小情全凭福晋做主,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
她点点头,“既然是我做主,那你们便都退下吧。”
倚竹应了声是,带着几个宫女又退了下去,小燕子这才放心的把目光又聚焦到这一盘盘让人垂涎欲滴的佳肴上,从肘子到西湖醋鱼,还有烧鸡!小燕子乐呵呵的撸起袖子就要抱起一只鸡腿啃的满嘴流油,还不忘招呼着织秋也赶紧坐下。
织秋无奈的看着自己格格新婚之夜啃鸡腿啃的这么欢快,但也不得不感叹,“五阿哥倒是有趣,新婚夜还知道惦记着新娘子肚子饿不饿,送吃的还不是那些点心茶什么的,竟然是大鱼大肉。”
小燕子一边吃的欢快一边含糊不清的回道“就要这个才顶饱嘛,那点心就那么一小块,亏的那些格格福晋能吃上一盏茶的功夫,怪不得都瘦的跟只小鸡似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格格!老爷和福晋已经说过”
“好好好!我记得呢,在宫里一切要谨言慎行,不求我大富大贵,夫妻和乐美满,只求我好好地保住自己这条小命!你们每个人都在我耳边叨叨出茧子了,忘不了!”
新房里的小燕子吃的心满意足,酒席中的永琪却是苦恼至极,原来尔康才从厨房出来听说了这件事,急匆匆的找过来就听见尔泰揽着永琪的肩哥俩好的在那发表此次行动的感言,越听越觉得生气,于是大喝一声道“福尔泰!”
尔泰虎躯一震,就看见尔康铁青着脸色站在对面,吓得低头道“哥,你也在啊”
尔康哼了一声,“我要是不在,等着你口出狂言被人关进大牢里再去捞你吗?年纪不小了,怎么就天天口无遮拦的”
尔泰不满的撇了撇嘴,永琪见状想要替他解围,然而还没出口就看见尔康朝他这方向拜了拜,“五阿哥吉祥!今日大婚,莫要贪杯误了时辰。福晋到底是西林家的嫡女,五阿哥也该给几分面子。”
永琪唔了一声,转身要往新房走,却被尔泰拉了一把紧紧的握了下手,神情庄重又严肃道“五阿哥,记住,反抗!”
他重重的点了点头,迈着有点摇晃的步子推开了新房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