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小燕子醒来的时候就听见了琅琅书声,她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永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正一边帮子规晃着秋千一边教她背书。子规一向醒得早,也是爱闹着让施明之推她荡秋千,只不过施明之喜欢推的高高的听她尖声叫着喊人乐得哈哈大笑,不像永琪温温柔柔的推着秋千,推一下教一句,小姑娘清脆的声音顺着风飘,一高一低的荡漾着欢快,瞧见她醒了嘴咧的更大,跳下秋千就往屋里跑。
“姑姑,姑父刚刚夸我,说我一句都没背错呢!”
“是是是,那姑姑接着教你背——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一园春雨……”
“一园春雨杏花红”永琪笑着走进来,子规扬着一张俏脸嘿嘿笑着扯着他的裤腿一脸崇拜道“姑父会的好多呀,比明之叔叔懂得多多了”
“啧,你明之叔叔白给你买那么多糖啦!”小燕子望着子规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眸子里满满的崇拜忍不住摇头,心想果然女人都是如此,不论什么年龄哪怕再不爱看书也都喜欢这种博学多才的俊俏郎君。
——删掉了
“呐,你收着吧”
床榻突然一沉,子规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永琪坐在她面前笑眯眯的打量着她,手里不由分说的塞过去一包鼓鼓囊囊的袋子,“我想了下,你说的有道理。我这人的确花钱没数,还是交给你比较合适。”
“啊?我——这——”她嘴上吞吞吐吐说着推辞的话,然而眼睛却笑得都看不见,手也紧紧的攥着钱袋子晃了两下听里面的叮当响声,听了两下表情却突然有点凝重,半撑着手肘笑着打量他,“堂堂五阿哥,真就这么穷啊?”
虚伪!想当初才成婚回门的时候他还能大手一挥把大半个景阳宫给她搬空呢,现在倒是扣扣搜搜的了,看来到底还是媳妇亲,有名有份的就是不一样哈。
她不知道怎么的就自己吃起了自己的醋,永琪早就看出来她的财迷本性,顺着话题叹了口气,手搓着衣摆故作尴尬的模样,“去漠北的时候就没带多少,塞娅当时快生了又给了他们一些。后来又给了鄂夫人一点盘缠,我带着子规从北到南一路上也没少花钱。”他刻意把自己说的可怜些,“主要还是那宅子贵,一个月要小百两银子。”
“小百两!不是我们这么大个院子三个大人一个小孩才十两银子,你住金銮殿啊这么贵!”
永琪噗嗤笑出声来,“真住金銮殿还不要钱呢。”
也是,皇宫是他家,从小到大住了那么多年还真不要钱。小燕子捏着钱袋子东张西望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一个月小百两银子真的不是小数目,正低头嘀咕着就看见永琪若有所思的望着外边,“你这院子也不小哈”
“还行”
“那边好像还有个屋空着”
“两个”
“你这床也不小”
“凑合——”她突然反应过来永琪话里藏不住的笑意和他眼中明目张胆的狡黠,又是一把掐在他腰上,“你想什么呢?”
“嘶~”他向后一躲哀怨的揉着腰,“姑奶奶你下次换个地方行不行,昨晚上我换衣服的时候一看,都青了。”
永琪嬉皮笑脸的往她跟前凑,“真的疼,你那腿摔一下不也疼嘛~”
“活该!”小燕子一把推开他凑过来的脑袋背过身去,“少在我这装可怜,杭州城里只要你想住哪不能去,你就算想住西湖只怕是那当官的都得给你填平了盖座房子。还要钱呢,巴不得给你送钱吧!”
“钱倒不至于,最多就是送几个婢女照顾下——诶”背后一记黑拳永琪压根没防备的直接被踹倒了地上,委屈巴巴的看着她,“所以我就没要嘛,那宅子你又嫌贵,我孤家寡人的又没地方去……”
小燕子还是第一次发现永琪的唱戏天赋,瞧着他这幅委屈巴巴的姿态又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唔了一声算是答应,嘴上却不肯松口,“你快起来地上凉”
“你先答应我”
“你”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
事实证明,当他五阿哥想要耍赖的时候谁也奈何不得,盘腿坐着抱着胳膊挑眉看她就非要她开口,小燕子扭扭捏捏的抬头望着房顶,声音小的不像样子“那你就住过来吧”
“我没听清”
“我说你赶紧收拾东西麻溜给我滚过来!”她俯身在他耳朵边大声喊着,“快点起来,让人看见也不嫌丢人”
“你拉我”永琪一脸得逞的笑伸出了一只手,小燕子笑骂他一句‘没皮没脸’才伸出手就被他用力一带搂在怀里,在她耳畔轻轻吹着气“怕谁看见?施明之?我巴不得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有意思”小燕子有些难为情的挣扎了两下,“我和施明之只有小时候那点情意,没有别的什么的”
“我知道”
“但我不希望你伤害他。永琪,他和咱们都不一样,他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光明之中,没吃过苦更不知道什么叫做爱而不得。他小孩子心性,热络劲过了就会喜欢上别的姑娘,然后平安喜乐的过一辈子,我也好,你也罢,都只是会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我不希望我们成为那个让他伤心的人。这世上心里苦的人太多了,不要多他一个了好不好?”
“行不行呀”她祈求的望着他,永琪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低头轻啄了下她的嘴唇,笑叹道“怎么不行,你说什么都行。”
两人相视一笑怀抱着温存,子规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咿呀一声的捂住了眼睛,小手张开着露出一道缝隙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小燕子推开永琪一手抱她起来没好气的点了点她额头,企图转移注意力来缓解自己的紧张“跟谁学的,没羞没臊的!”
“姑姑呀,姑姑上次在客栈就这么看姑夫洗”
“子规!”
小燕子大喊一声要捂她的嘴,小姑娘呜咽了两声从她怀里直接跳了下去向外跑,身后的小燕子在后边一边追着一边喊着她名字,活脱像两个活宝儿一般。
这条巷子很长,清晨的阳光难得明媚几个婆婆们都坐在门口晒太阳,树下的石桌上还留着昨晚宾客的半盘残局,子规尖叫着绕着巷子蹦蹦跳跳的大笑着,小燕子就张开双臂跟在后边陪着她闹,绿树掩映下一大一小的身影穿梭其中夹杂着笑语声声,永琪靠在门上笑着看堂前那盏红灯笼晃晃悠悠的张扬。
这样的日子陌生又熟悉,纯妃娘娘也曾这样哄着和嘉,小姑娘喊着‘五哥哥救我’笑着向他奔来,张开双臂把妹妹抱在怀里的那一刹那他许了个愿,将来要搬到宫外去住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在树下放一个躺椅,就这么的摇着扇子看妻子和女儿的打闹。
后来到漠北的第一天见到那么大的草原的时候他就在想,他的女儿,如果活着,会不会喜欢极了这片广袤无际的如茵绿草。和小燕子一起就在这片草原上肆意的跑着,手里牵着风筝看它高高飞起摇摇飞远,然后一大一小两道俏生生的喊他。
正如现在这样——“姑父,你看姑姑她……”
永琪挥着手笑,眼眶却骤然湿润,突然发现其实就这么生活着,再也不回宫,就这么当一个普通人一家三口的平平淡淡生活着,好像也不错。
小孩子精力旺盛,小燕子却有点招架不住,一面用手扇着风一面去寻永琪,他正坐在正堂的门口捧着个画板,毛笔时而抬起时而又落下,勾勾画画的神情认真。
“他不爱画画。”
突然想起在宫里时永瑢与和嘉的话,特别是和嘉,大婚那日她思来想去还是去送了亲,难得换上了身带点粉的宫装,紫薇立在身后替她梳妆,拼命的拿着胭脂替她遮着苍白的脸色,眼见恨不得见了底,小燕子笑着抬手拦住她,“又不是我大婚,抹这么多胭脂做什么?”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奇妙,对着铜镜里的人影抚着流苏,“一年前还真是我大婚。”
“那时候嬷嬷的粉抹的我满脸都是,我就喊着说‘再抹下去我就成猴屁股了!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我额娘捂住了嘴,一屋子婶子婆婆姐姐妹妹们围着我笑,说我都成福晋了嘴上还没个把门的!我那个一向和我不对付的小妹妹还数落我,说可别进了宫第一天就遭了五阿哥厌弃,被她额娘骂了一通没敢还口,乐得我在那笑的不停……”
“也不知道她们现在过的怎么样,宁古塔那么远,可怎么走到啊”
小燕子说着说着有些哽咽,即使这些年里争吵打闹个不停,听见对方的名字都要大喊一声晦气,甚至还想着哪天趁着月黑风高夜一定得甩上几鞭子出出气,可她从来没想过今天这样的结局。
已知天命的母亲婶娘,双十年华的嫂嫂姐姐,十五六岁花一样年纪的妹妹,还有那个在她手心里疼着护着长大的小子规……
紫薇见她好不容易才好些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忍不住心疼,温声劝着她,“大喜的日子你要这么哭丧着脸去见公主吗?笑笑会更好看些。”
“福晋笑笑,会更好看些”
两句话在她耳边重叠,她又想起新婚的第二天清晨梳妆时的样子,她透过铜镜看永琪,少年雄姿英发,面前却站着倚竹。
倚竹……也不知道她到了漠北没有,永琪又会怎么对她呢?
紫薇瞧见她眼睛滴溜溜转着又不知道这姑娘脑子里又在打什么主意,只好指了指外边喧闹的锣鼓声,“时辰快到了,到咸福宫可得一段路呢。”
她已经很久没踏出景阳宫的大门了。
纯惠皇贵妃的女儿出嫁的确排场不小,哪怕景阳宫地处东六宫最偏都能将西六宫咸福宫传来的鼓乐声听的清清楚楚,一路上铺天盖地的喜气洋洋,进了咸福宫内更是沸反盈天的热闹,来来往往寒暄的嫔妃命妇们笑着闲聊天,却在见到她的一刻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齐刷刷的将目光聚焦到这位许久未见五福晋身上。
她竟然会来。
偌大的咸福宫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小燕子一下子就无措的不知道该进还是该出,心里后悔着怎么就着了和嘉的道非要来参加这么场大婚,此时哪怕这些人一句话不说她也知道她们心里想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好奇看笑话,也许能有人带着点同情?
“嫂子!”
俏生生的呼唤从正堂传了出来,和嘉一身公主吉服迎了出来,身后的喜娘婆子们跟着她齐齐福身道了声“福晋吉祥”,绣着红双喜鸳鸯的袖子亲昵的挽着她,“嫂子快进去,我哥托你给我带了什么好的给我?”
一席话说得明明白白,她小燕子依旧是宫里名正言顺的五福晋,而且与五阿哥琴瑟和鸣,此次来不过是代替未归的五阿哥给小姑子送亲罢了,旁人都快把那些心思眼神收一收!
一面说着眼神也扫了一圈,低位嫔妃们已经跟着行礼问安,小燕子扯了两道尴尬的笑点着头回应着就被她拉进了屋里去,红烛映着整间屋子亮堂堂的浸染在一片喜色中,铜镜里晃着新娘子姣好的容貌,和嘉自顾自的拿着帕子扫了扫脸上的胭脂,“这也忒红了些,还是当初嫂子出嫁时候画的好看。”
“又胡说,我画成什么样你看见了?”大婚之日新娘子一直盖着盖头,那般耀眼夺目的桃夭之妆能看见的只有她的新婚夫婿,当时还百般不愿的五阿哥。
“我是没看见,但是看我哥那意思我就明白了呀。你不知道我哥这人毛病多,眼光也高。老佛爷和皇后娘娘给他选了那么多姑娘他都不喜欢却偏偏从洞房出来敬酒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新娘子肯定好看的不得了!”她越说越激动,八卦的眼神不住的闪着光,小声附耳道“而且我偷听见我哥和福尔泰的聊天,福尔泰说是不是新娘子长得不好看,你猜我哥说什么?”她故意顿了一下,“生的极美,尤其一双眼睛,美得勾人。”
“啧啧啧,我哥那么个清心寡欲的性子,能用‘勾人’这样的话来评价人,可见五嫂嫂果然是国色天香凤仪万千呢”
小燕子又羞又惊,又有些难过。终于知道了他新婚那日对她的想法却根本感觉不到开心,当日有些喜欢又如何,后来缠绵悱恻又如何,现在不都是已经成了陌路恩断情绝了吗?
“公主金枝玉叶,才真正称得上凤仪万千呢!你没瞧见外边那嫁妆匣子,打头的都到了后边的还没出咸福宫呢!皇阿玛啊巴不得把整个皇宫都送给你呢!”
“谁说的,当初迎亲的时候我们姐妹们都说,五嫂嫂好福气这么大的排场,又嫁的五哥哥这样的俊郎君。其实原本聘礼没那么多,愉妃娘娘早逝母家式微不曾留下些什么,是我哥把这些年的赏赐都留了下来,说是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嫂子,就算我哥一开始没那么情愿,就算我哥真的没有那么喜欢,可他是个好人,是个愿意好好过日子的好人。”见小燕子沉默又打着哈哈笑“瞧我说这些干什么,嫂嫂总不能空手来吧!”
和嘉笑眯眯的伸出双手在她面前撒着娇,小燕子笑着拿出了一对瓷娃娃,“想着你是公主自小什么好的没见过,旁的金啊玉啊也不入你的法眼,之前南巡的时候偶然看到想着怪新鲜的,不值什么”
“我喜欢!千金难买我乐意,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贺礼!”
小姑娘一高兴起来哪还有半点公主的架子,笑的像个得了糖的孩子一样眉飞色舞的灵动,模样嘛,和永琪收到她送的玉佩时如出一辙,也难怪这两人是兄妹了。
“不过嫂子这一份礼可不够,等我哥回来,也要让他给我画一幅画!先欠着我!”
“和嘉说,你欠她一幅画”
小燕子冷不丁的冒出来这么一句吓了永琪一大跳,毛笔沿着纸张划了长长的一道,他一手扯着绢纸向后藏一边有点心虚的躲闪着她的眼神,“你都知道了?”
和嘉一向知道他不喜欢画画,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是知道了些什么,以他这个妹妹从来三分话能添油加醋到七分的本事来看,小燕子只怕是把他从小到大因为画画生的那些闷气和别扭都了解的清清楚楚了!
“知道了呀,知道你从小不爱画画,知道你其实暗地里和永瑢也别着劲,还知道了好多好多。”她笑着逼近一直向角落里缩得永琪,一把夺过他藏在背后的画纸,“但我觉得她有一句说得不对,你明明画的好好看呀!”
“所以其实你不是不会画也不是不爱画,只是不敢画而已。”
虽说纯贵妃嘴上不说什么,可人心从来都是偏着长的,他与永瑢从小一起长大本就经常被比较,若是样样都压人一头难免遭人嫉恨,水满则溢,过犹不及,所以永琪舍了永瑢擅长的画,在每一个人夸他字写得不错时候总是谦虚的摆手,“哪里,小六的画才是出神入化呢!”
永琪从来没想到有人会勘破他藏了这些年的秘密,慌张的眨着眼有些受不住这时隔多年为数不多的关于他画技的肯定。
“不过,你也没必要为了我画,我不”
“我愿意”
永琪急吼吼的打断,生怕她再说出什么自我否定的话,小燕子一下子笑出了声,歪着脑袋一字一顿的对他说“我愿意为了你去读书练字,去学着看懂你写给我的信,读懂你写给我的诗。”
永琪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眼眶竟然有了几分湿润,从来都不爱煽情的小燕子也觉得自己刚刚说话酸溜溜的肉麻,清咳了一声站直趴在栏杆下看着正和小孩子玩的正高兴的子规,“再说了,你也不要小瞧我,我刚刚不是教子规教的好着呢嘛,那什么李什么杜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永琪好笑的看着她这一幅雄心壮志却连李白和杜甫都念不明白,嗔怪的在她额头弹了下,“还教的好呢,《声律启蒙》就是子规这么大孩子该会的诗,你教到第三句就教不下去了,水平估计也就比子规高那么一点”
小燕子应的理所当然,“那是因为我爹就教到我那里啊。我从小就不爱念书,学的比别的孩子要慢好多,我哥走丢后全家都宠着我,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的也就会背这么几句,气的我爹吹胡子瞪眼的,拿着戒尺要打我手心。后来爹娘没了,也没人再管我了。”
小燕子揉着手回忆,好像还能感受到当年戒尺打在手心的疼一样,却又不想表现的太过于矫情,搓着手听着外边吆喝,“今天腊八,要喝腊八粥呢”
过了腊八便是年。
施明之被施父派去了直隶采买药材,一时半会根本回不来。没了碍眼的永琪每天哼着小曲儿拉着子规出去闲逛,每天抱着一堆小玩意儿进来,把屋子里摆的乱七八糟的被小燕子揪着他的耳朵骂,“这彩灯家里都快有十个颜色了,不是纯粹浪费钱嘛。”……吵吵闹闹的到了大年三十,紫薇一早便起来张罗了一桌子的菜,有的是传统鲁菜,也有这段日子才和小姐妹学的杭州美食,尔康甘当伙夫在一旁添柴加火,炊烟袅袅中剁肉的声音铛铛铛的喜庆,永琪低头冥思着一笔写就一幅春联,子规偎在他身前掂着脚尖边看边念,一旁的小燕子举着窗花透过那圆圆的红色缝隙向外看杭州城热闹的新年……
这一切像是在做梦。
故乡的景故乡的年故乡的热闹和温暖,就好像她从未经历过那些离去与失去一般,只是大梦一场匆匆过,她在这座富饶的江南水乡被阿爹阿娘宠着长大,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了翩翩少年郎,喜结连理生得一个俊俏小姑娘,一家人一同期待着新的一年的到来,她盘算着手里的账本想着年初二回门要带什么好东西给阿爹阿娘看……
除了这些,还有哥哥。
每年过年她总会想起哥哥,只不过从前带着许多的后悔和愧疚,许愿的时候总要双手合十求他平平安安的,哪怕一年又一年的过去,哥哥的样子早已经模糊的她都记不清了……今年他乍然变得清晰,甚至有了名字,可她却发现自己再也没办法为他许愿了。
那些美好的真诚的祝福,她根本不想说给他听,尽管祝福常常是虚无缥缈的,神明通常是听不见的,可哪怕有那么一丁丁点幸福的期待,她都不想给这个被恶魔附身的哥哥。
那个曾经疼她护她的哥哥跟着她的孩子一起走了,她对萧剑怎么可能不带一点怨恨呢?怎么可能……
“想什么呢?”
永琪揽过她坐下,紫薇已经把菜端上了桌,不大的八仙桌上摆着八菜两汤寓意十全十美,子规摇头晃脑的有节奏的敲着白瓷碗叮叮当当的好听,小燕子拉开凳子坐下顺便摁住她的手,“不许用筷子敲碗!”
“来来来,二十年的女儿红!”
尔康从门外抱着坛酒进来,整个人喜气洋洋的,只不过他哪怕在外还是惦记着尊卑,先给永琪斟满了一杯后请他先起酒,“毕竟是过年,你先说两句”
大家都偏头看着他,永琪望着酒杯里摇晃的影子沉思了下也不再推辞,仰头先饮了一杯,“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又奇妙。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在宫里,玉盘珍馐锦衣玉食,觥筹交错沸反盈天,虚与委蛇的说着那些不走心的奉承话,祝酒辞一声高过一声,也没能求得这一年的顺遂平安。”
小燕子低下了头,紫薇和尔康也觉得唏嘘,永琪不紧不慢的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但人生嘛,总不能什么都猜得到,祝福要是都能实现也就不叫愿望了。你看我们四个……哦,还得加上咱们的小子规”他低头捏捏子规肉嘟嘟的小脸蛋儿“我们五个人,除了小燕子外都是第一次来到杭州,第一次离开自小长大的环境来在他乡过年,过去的一年里也都经历过太多的惊心动魄,趁着今天年三十儿,都放下过去吧。”
他伸手握住小燕子,“烟火年年,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
众人一齐举杯祝福,子规扒着小燕子的胳膊抗议喊着“我也要喝!”永琪笑眯眯的应着好,用筷子蘸了一点酒点到她舌尖上,小姑娘十分配合故作夸张的挤眉弄眼,吐着舌头脸皱成了一个包子,“好苦……”
“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小燕子叹笑着把子规搂在怀里,指着尔康手里的鸡腿问她要不要吃,看见小丫头点头尔康的玩心上来举着手伸到她面前又挪开,乐此不彼的逗着她,紫薇掐着他的胳膊笑骂他多大了玩心还这么大,永琪伸手撕下一只更大的鸡腿喂给子规,揶揄的看着两人,“不如你们趁着过年热闹也办了喜事,到时候生个儿子做亲家。”
“我们子规过了年都四岁了不成不成,我看尔泰家的不错,不也是个男孩嘛”
“尔泰?男孩?”
“你……你不”
永琪拼命的给她使着眼色,小燕子慌忙的摇着头,“没……不……”她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推了一把永琪,“这事有什么可瞒着的,人家塞娅孩子都给他生了,难不成他福家还不认?”
“到底怎么回事!”
尔康急的拍着桌子,永琪挠了挠头只能实话实说,“我到漠北的时候,见到了尔泰和塞娅,塞娅已经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后来也给我寄过信,说是生了个男孩儿,母子平安。”
“荒唐!胡闹!”尔康气的大吼,把子规吓得向小燕子怀里缩了缩,她不满的瞪过去,“怎么就胡闹了?塞娅有什么不好的,人家堂堂科尔沁格格还配不上你们家尔泰了?”
尽管小燕子已经很久没见过塞娅,但当初那一段相处让她喜欢极了这个姑娘,当然要替塞娅说话,尔康被她这么一顿骂急的语无伦次,扶额无语道“配不上?是尔泰配不上人家科尔沁格格!婚姻之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他和塞娅那是满蒙联姻的大事,他就这么不吭一声的连孩子都生了,这不是胡闹这是什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与晴儿是父母之命,你怎么不娶她?你与紫薇不是媒妁之言,你怎么又追她到了杭州?”
两人针锋相对,都气的吹胡子瞪眼,紫薇和永琪面面相觑着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吵了起来,正手足无措的劝架突然听见门口一阵脚步声,“你怎么搬到这来了?这么偏我找了一路呢。”
萧剑风尘仆仆的闯进来,他本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永琪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平常一个人住着大门总是开着,还真没想到今日如此热闹。更没想到,小燕子在这。
她不可置信的循声望向他,嘴唇不停的颤抖着——萧……萧剑?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外边鞭炮噼里啪啦的挑动着几人间的电光石火,小燕子抱着子规的手紧紧攥起,不知不觉间把小姑娘勒疼了轻轻挣扎着,萧剑见状向前一步,“你把孩子……”
“你离她远点!”她抱着子规的手又紧了几分,向后一退碰着桌子晃了两下,“她只是个孩子,你别动它!”
萧剑这个人太可怕,仇恨记得太深心思也太重,一个连自己亲妹妹和亲外甥都能算计的人,一个恨不得把西林家挫骨扬灰的狠心人,什么事情他做不出来呢?
被欺骗和被利用的绝望与痛苦卷土重来,搅得她肚子疼的像是那个黑暗的晚上一样,这些天被埋葬的恨意在心里疯狂滋长,小燕子痛苦的闭着眼不肯看他,却让萧剑看得又心疼又愧疚,“永琪,你没有和她解释吗?我”
“他是来找你的?”小燕子猛地睁开眼,她原本以为是找错了地方,没想到竟然是来找他的还用如此熟稔而亲昵的称呼,看着两人眼神相接沉默对话的样子呵笑一声,“爱新觉罗·永琪!你都不恨他的吗?你都不心疼你的孩子的吗?”
说到最后仿佛吼出来一般,眼泪随着嘶吼大颗大颗的落下,这些天竭力忍下的所有委屈再也忍不住,盯着萧剑愧疚的眼神哭得撕心裂肺,“你不恨我恨。我恨死了这个骗子!”
“小燕子……我”
她红着眼眶怨恨的看着萧剑,大喘了两口气把子规向身上搂了搂,转身头也不回的进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