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德视角。
菲利斯拟人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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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has been your mission since you were born?”
赞德落座于报告厅的一角,他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领座的雷蛰捅了捅他的胳膊。彼时的世界尚且还算令人舒心:向日葵会正常地开花生长、山雀能够漫游天空、溪流会顺着蜿蜒的河道奔向城镇外蔚蓝的大海。他瞥了一眼报告厅中央激情演说的讲师,展台上翻动的幻灯片停留在数行标黑加粗的英文上,黑底赤字,看上去深沉而凝重。
“那个菲利斯,”雷蛰指了指讲台上比赞德矮一个头的男人,他一头黑色短发中夹着几缕白毛,顶着酷似猫耳的奇特造型,看上去十分潮流,在学院中大受欢迎,尽管菲利斯本人声明这是天生的。雷蛰压低了声音,凑了过来。
“…那个就是你传说中的「师父」?”
赞德剜一眼室友,本想恶声恶气地回击“你学电磁学的不好好上课来这儿凑什么热闹”,菲利斯一双金瞳望过来,目光明亮锐利似剑。
“…「人工智能」,不仅是一门科学,”报告厅中央传来的声音不算宏亮,但异常清晰,“我更愿意将其视为一种赋予个体「再生」的魔术。”
赞德对这种玄乎其玄的说法不予置评,菲利斯兴头一来就喜欢说些这样的话。但那些鲜红的字符摄住他的双眼,字体的尖端挟着锋芒,带着毋庸置疑的残酷,血淋淋地敲进他并不漫长的余生。
“人工智能的研究者们,”
此刻的菲利斯严肃得不像那位可以追着学生骂半个研究栋的导师。他的背挺得很直,远远看上去像是科考站竖立在茫茫雪原中的标高。
“请用你们的生命,铭记这三条创造的法则。”
“LawⅢ:A robot must protect its own existence as long as such protection does not conflict with the first or the second law.”
「师父」。顾名思义,是「导师」,也是「养父」。
好吧,养父倒不至于,但确实是得意门生。赞德向着雷蛰摇摇头,“小时候贪玩,在街上和父母走散了就这么摸爬滚打好几十年,像你这种家境优渥的人肯定理解不了吧。”用不知道从哪里凑来的钱财买了课本,赞德蹲在街角的凳子上。于赞德而言,青春的盛夏不是什么雪糕冰棍波子汽水,而是争分夺秒的自学——好在他天赋异禀,被偶然路过的菲利斯遇上,一番交谈后菲利斯大为惊奇,将他破格收为弟子录入学院,日后自然对他的生活关照有加。
宛如传奇。雷蛰不屑地一挑眉。你少在那儿给我装。
赞德哪管你信不信呢?他只是微微一笑又摇摇头。流落街头食不果腹也好,还是日后的大学生活传授给他的理论知识也罢,数十年来赞德比任何人都清楚,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无论如何,都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但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赞德想。这个世界大概是不需要这么多人都活下去。星球气候变化,邻海的小镇被悉数淹没,他的老师、同院几乎九成的学生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赞德被困在楼顶,他端着笔记本电脑,凭借着高超的电脑技术拷贝下菲利斯生前留下的全部资料,就在他行将关闭电脑的那一刻,荧屏桌面的右下角弹出一封电子信件。信件来自一个宣称汇集了世界精英的科研院所,旨在迎战即将到来的生存危机。赞德简单地浏览了信件,打了个响指,果断按下回车。
于是,赞德便于当日下午登上了前往院所的直升机。
“赞德,生理年龄21岁,是这所大学人工智能专业的顶流。”
坐在赞德对面的男人指了指飞机舷窗下的汪洋,面露微笑。“你幼时与父母失散,独自生活后被学院的导师收养。在校期间,你的学科成绩超越了所有的同届生,并通过自己开创的黑客软件,获取了政府网站中最前沿的科研保密信息。”
赞德浑身一僵,男人胸口别着一个环形的特殊徽记,似乎并没有缉拿他的意思。男人始终保持着笑容,这让赞德有些不自在,他将目光瞥向飞机驾驶座上的白发青年,夕阳透过挡风玻璃,顺着青年的下颔镀上一层金边。青年目视前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赞德的目光。
察觉到赞德的局促,男人双手一摊哈哈一笑,“放轻松些,小伙子。”他随手递上一杯柠檬苏打,“我们不会缉拿你,我们希望——能说实话。”
一颗悬着心暂时放了下来,赞德就势往椅背上一靠,“好吧,”他想了想,“你说对了一半,那些信息我在碰到菲利斯之前就搞到手了,就在镇上的网吧。”
面前的男人眼镜亮了起来,男人一边拍手一边放声大笑;赞德一头雾水地移开视线,白发青年轻轻摇了摇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辛苦了,小伙子。这些年来躲避通缉令受了不少苦吧——但是现在不会再有了,”男人向他伸出右手,“我们将合法化你的身份,并且诚挚地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的研究——这个世界需要你这样的人。”
窗外的景物开始回旋,飞机正盘旋降落,在落地的一瞬间形成突如其来的反冲。赞德没能坐稳,一个趔趄向前栽去,在倒地的一刹那,他握紧了男人的右腕。男人坐姿平稳,满意地点了点头。
“重新认识一下。研究员「X」,这位是你的搭档,「Z」。”男人转向从驾驶座上站起身的青年,向赞德递来一份合作协议。赞德刚要发声提问,一路无话的白发青年忽然开口,向他伸出右手。
“部门人员习惯以首字母代号相称。我是紫堂真,请多指教。”
声音清冷,带着点磁性的鼻音。赞德默念一遍“紫堂真”,将右手回握。“你好啊小紫同学,我是大帅哥赞…”发觉对方浑身一个激灵,赞德将伸出的右手收回去,反手捉住离去男人的风衣下摆。
“等等啊,你还没自我介绍。”
男人回过头,思索一番。
“我是你的直属负责人,研究所人工智能科学的总负责人。你可以成我为「智慧」。”他高深莫测地扬起半边嘴角。
“在这里见证人类的存活与延续吧,「X」。”
“LawⅡ:A robot must obey orders given it by human beings except where such orders would conflict with the first law.”
「智慧」叫来赞德,告诉他研究所的全体成员要出勤考察,但需要留下两人值守本部。男人告知,赞德与派厄斯换了班,赞德是留下值守的其中一人。
“我这么安排是希望你利用这几天加紧完成任务,”男人一指堆积的任务清单,赞德抓了抓后脑勺,尴尬地笑了笑。他向上司做了保证,转身离开前站住脚。
“先生,”赞德想了想,“能把另一人和紫堂真换班吗?我需要让他辅助我的工作。”
男人的神情有些怪异,他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赞德看见男人蹩起的双眉,「智慧」向来对工作计划得当,极少如此般纠结。但男人最终叹了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沉重的决定一般,点了点头。于是他再次迈开步伐,但男人叫住了他。
“赞德,”
即将远去的飞鸟于山巅回望,落下沉重的一瞥。
“…希望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使命。”
赞德点点头。她似乎听见男人念叨着「生命」的名字,但他走的太快,听不清远去的缥缈回音。
「使命」。我的使命是什么?
赞德弯了弯嘴角,自己的使命是“活下去”:让人类,也让自己。自己除了一腔学识,明白的只有身不由己。他走向半球状的玻璃露台,从高空俯瞰水灾弥漫的城市,无助的人们绝望地看着水位一寸一寸上涨,等待着兴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救援。他有些别扭地撇开目光,看见紫堂真站在玻璃窗的另一侧,白发青年望着脚下尚且还能辨认出轮廓的钢铁森林,不知道在想什么。
“哎啊——小紫同学,难得从实验室里出来了——诶,眨眨眼——”他闪到青年身前,学着查验AI的动作摆出姿势,“小紫你换班了,我干的,快谢谢本帅哥。”
紫堂真眼底古井无波,不为所动。赞德只好作罢,他趴在一旁的玻璃窗边,漫无边际地扫视着参差的房顶。
“你觉得,我们在做正确的事情吗。”
赞德指了指破败的楼顶,一家三口紧紧拥在一起,他们正挪着脚步,远离危险的楼顶边沿。
“每天都会有很多人的生命就这么消失,像我之前待过的那个小镇一样…不会有人来救他们…我们正在看着他们送死。”
“主管每天会有新的布置项目……我们所做的事情,真的是在挽回危机吗。”
赞德烦躁地揉了揉刘海,露出生涩的苦笑,“如果我没有掌握那么多信息,或者说,我没有长这么个脑子……大概会和那些等死的人一样吧。”
“真,你又是为什么会来这里的呢。”
赞德盯着紫堂真的侧脸,那副凝固在他脸上的精美面具终于有了一丝裂纹,困惑攀上他的眉睫。
“我…不太记得。”青年眼帘低垂,“有些久远。我的家乡与亲人在灾难中被波及,此后我便一直跟随「生命」。”
赞德哑然,他茫然无措地维持着脸上已然僵硬的笑容,那个笑容像是冻结在他的脸上,寒意蔓延至他的心尖,他打了个寒战。如果紫堂真不是「紫堂真」,如果赞德不是「赞德」,那么现状也许不会是这样,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编入了命运的程式——无助的人会走向死亡,苟活下来的学者们会夜以继日地继续看不见尽头的研究,像无数负荷运转的机器,直到零件磨损殆尽、再难重启——
——自己没能使他们鲜活。自己不能使他们鲜活。
——不是这样的。
至少也应该让他……
…让他记住我。
“…赞德?怎么回事?”
晕眩感袭了上来,不知是否是因为自己昨夜不计节点地熬夜加班。紫堂真终于抬起头,他走向自己,用急切的目光与自己对视,酒精混杂着福尔马林的气息向他靠拢,还有一丝恬淡的花香。那是紫螺纹草会结出的花穗,尽管它们早已灭绝,也许「生命」手上还有些留存德样本,它们只会开在真的家乡——
没想到今天还能再次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他看见真向他伸出右手,于是他扶稳玻璃窗,向前一步。真的双肩并不算阔岸,衬衣下领露出苍白的颈,刚好够自己一臂揽上。但他只是握住了真的右手,握得很紧,紧到他能够察觉出自己无声的战栗。
他不敢再上前半步了。
“LawⅠ:A robot may not injure a human being or, through inaction, allow a human being to come to harm.”
紫堂真打开水池的每一个水龙头,它们放不出一滴水。
他的实验因此被迫搁置,于是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上两天整理手稿,傍晚时分走出房门,看见水池旁面无表情的赞德。紫堂真走上前,想要询问这两日杳无音讯的搭档到底在做什么。
赞德忽然把住他的右腕,从身后抱住他。
“!!…”
紫堂真挣扎两下后察觉到些许异样,他抬起头 看见镜中面色苍白的自己。赞德的左手无力地搭在自己的腰上,只需要稍加力道便能够挣开。紫堂真的颈侧埋着青年的一丛乱发,他看不见赞德的神情。他想要说些什么,齿颚开合伴随着唇间皮肤的撕裂,咸腥在他的口腔中蔓延开来。
于是他控制力道,给了赞德腹部一记肘击,赞德低着头,踉跄地向后退去两步。他果真放开了自己。紫堂真步履平稳,径直向走廊深处走去,他没有听见跟随的脚步声。
··········
【最高权限接入:是否调取监控?】
从无数台闪光的仪器指示灯中找到赞德并不太难。
一室的机器环绕着他,它们不安地鸣叫着,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在房间中央的白炽灯盏下 青年双手并行,在两面悬浮的荧光键盘上飞快地操作。流窜的数据在那双金红的双瞳中淬迸出阵阵花火,巨大荧屏上醒目的代码透过青年笔挺的身形 投影在他身后的地板上。那是研究所人工智能科学部的最高权限代码、是经过改良后能同时操作多数AI服从指令的源代码——更是人工智能科学部中最为拔萃的青年再来到研究所之前,便已诞生雏形的杰出之作。但崩溃的系统没有打算放过它,代码闪烁的绿色光芒被汹涌的数据浪潮一点一点地吞噬,最终化作零星泡沫消失殆尽。猩红的警示光浸泡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青年沐浴着骇人的赤色,呆滞地盯着头顶上震颤的仪器,它们在一阵卡顿中停止了运作。
跳跃在青年眼中的花火缓缓沉寂了下去。
他犹疑片刻,转向一角的监控摄像头,露出了决然的笑容。
然后快步走出了房间。
“【Last record: from 「X」-AT05】”
啊,我的朋友。我最杰出的作品。用你无暇的逻辑为我判断: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很遗憾,菲利斯从未教会我安分守己,「智慧」更是不会。感谢你在这十几年间为我收拾的好几百个烂摊子……
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下达指令。我正在前往水循环中枢的路上,不过数十分钟……你便会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赞德」。
对真的房间与研究室执行强制封锁。在我的生命体征将至20%以下前,不要让他离开研究栋半步。
…然后,保存我的全部记忆,在真启用AI制作软件时,自动接管应用端口。以我的外貌特征、我的语速语调、我的思维习惯、我的生物节律……以我的一切,辅助真。
让他活下去。
当灼烧的痛感攀上青年的神经,他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如同电视机失去信号后不断闪烁的雪花屏幕。他背靠着已然恢复正常的水塔箱体指示灯,无力地沿着铁壁滑坐下来。阳光顺着被汗水沾湿的额发倾泻而下,这是他在数十年来,第一次与阳光直接接触。那份温暖安抚他的四肢,在他的耳畔低语:看啊,他来了。紫堂真迈出的每一步,在他的视野中绽放出一朵一朵的花,黑色的、青白色的、肉色的、血红色的、闪烁摇晃着。夕阳为他的行路布景,天幕携着星子奔赴而来,深邃的夜在天台蔓延,将他与真含括其中,那是由宇宙苍辰共同见证的剧目,是由紫堂真与自己一起,共同汇织的一支舞。
赞德弯了弯嘴角,掐断了脑海中循环反复的走马灯。然后,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向终于行至身前全副武装的青年伸出右手。
“我将给予人类再次存活的机会。”
你会活下去。
人类因此而得以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