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世子的三个梦(一)
昏迷过后发生的事牧云德便不知道了,这场卷动九州,荒神降世的风云是怎样逐渐平息下来,暗月又是如何延缓了冲撞的速度迟迟没有飞来,让此后多年里月亮之上的两个黑色空洞仍然诡异不详的存在,各方利益的角逐冲突是如何消弭暂时和平,很多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
荒神之怒飞进他心口的那一瞬,身体里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充盈,几乎瞬间膨胀的让他承受不住五脏六腑都撕扯得要爆炸,然后两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觉得身体在黑暗里无限的下坠,猛烈的失重感让他眩晕的难受,伸手想抓住什么却连十指都看不见,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下坠了很久很久,牧云德的意识逐渐薄弱,只是浅浅的记得,他不能死,荒神之怒他都得到了,他不能死。
然后,世界寂静,一片漆黑,咬牙强撑的年轻王侯终于最后还是承受不住身体的疲惫,深深睡去。
"世子,您起身没有,马车已经备好,王爷让您早点上路。”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仿佛漫长得像过了一生,连昏迷前发生了什么都记得不是太清楚了。
听到有人久违的唤他以前宛州世子的身份,挣扎了一下,抬手挡住刚睁眼时强烈的光线,狐疑的环顾了一下周围的陈设。
似乎很熟悉,仿佛在久远的日子里看到过的场景。
突然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小了很多,白皙水嫩,掌心还没有断纹,再看到自己的袖摆,分明是少年时的穿着。
刚刚唤他的人似乎是他小时候的伴读书童阿四,不过他不是死了很久了吗?
牧云德起身跑到镜子面前查看自己的模样,没错,这是少年世子牧云德。
难道,荒神之怒让他回到了过去,不,这一定是幻境,一定是牧云笙骗了他想把他困在幻境里,他要离开这里!
“进来吧。”
牧云德走一步算一步看看会发生什么见招拆招,把阿四叫进来,看到一个死了很久尸骨都早已腐朽的人重新站在自己面前,牧云德心下冷笑,将阿四唤近,突然重重地打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让阿四的脸赫然出现鲜红的掌印,阿四脸上火辣辣的疼,惶恐的捂着脸啪的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世子饶命,阿四不知做错了什么,请世子责罚。”
这一巴掌把牧云德自己也吓到了,他惊疑的看着自己都疼的发红的手指,怎么可能,这个感觉太真实了,简直难以让人不相信现在的一切不是真的。
“你把我的好梦打破了。”悻悻一笑,寻个由头先对付过去。
“是阿四的错,请世子早点动身吧,不然王爷可要生气了。”
牧云德认真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书童,才发现他背上的行囊,“走吧。”
倒要看看,还能怎么邪乎。
阿四起身让婢女进来伺候他更衣洗漱,这时候牧云德才发现外面的天幕还是凌晨漆黑的光景,刚刚刺目的光线只是屋里的烛光。
这个时候出门….
牧云德心中突然涌上一股酸涩,嘴角都放平下来,少年的脸上出现不悦的表情。
待看到后门马车旁等候已久的母亲穆如屏,正和蔼温柔的拿着早起做好的芙蓉酥时,心里的这种酸楚冲上了鼻尖,他抬头眨了眨眼睛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这一定是因为他现在的身体还幼小控制不住情绪的缘故。
他知道芙蓉酥里没有糖,但此刻却比吃了糖蜜一样又甜蜜又心酸。
娘,自从父王在穆如氏族落难时逼死你我来不及回来阻止时开始,您有多少年没有来儿臣的梦里了。
自你走后,九州客栈再也不许上芙蓉酥这道点心。
可我,在没人的时候,真的好想你啊。
“德儿”穆如屏慈爱的替他拉好被寒风吹乱的衣领,抚平他的鬓发,“你别怪你父王狠心,他送你去珪璃谷也是为你好,不来送你怕是你舍不得,你到了谷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好好跟着师傅学习本事,有什么事就写信回来。”
“儿臣知道了。”牧云德哽咽的答应她,本来他要说的话是“娘放心,儿臣会努力,我可以自己去珪璃谷,只是想知道儿臣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可是他知道这一去,他很久很久都没有回邺王府,没有回宛州。每年除夕,自己跑到谷里最高的山顶面朝宛州的方向吹一夜冷风,山下万家烟火,寂寞如死。
即使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他还是不忍心让母亲难过。
在母亲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深深的看了一眼她,然后狠心放下帘子,让阿四赶马离去。
风吹起窗帘,露出了他厌恶的邺王府辉煌大气的楼宇屋檐,可如今就连这个家都变成穆如寒江的天下,回不去了。
马车在凌晨的霞光中飞驰,也许是清晨之际有些凉意,牧云德闭目小憩,但马车的摇晃总是让他不经意看到穆如屏让他带着的那个包裹。
如果人有机会回到从前,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搁在膝盖的手微微跳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抬起。
不要心存柔软。
这是他来到珪璃谷学到的第一课,所有谷中人依次排列在谷口到山门前,年幼的他还以为他们是来迎驾,涨起了小小的虚荣心,然而….
“德世子若想成为我珪璃谷弟子,除却应有的天资首先必得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只有一一通过我门中众人一招自己走到山门前方可。”
牧云德下车,看向熟悉无比的那些人和情景,心里也是唏嘘不已。
生他者牧云栾,成他者珪璃谷。
本以为自己熟悉无比早已解破的招数却不能随心应对,因为是过去,所以他不能随心的支配自己的身体,一切都像当初一般仓皇狼狈,不世出的天才彼时也还只是个羽翼未长的单薄少年,锦衣华服也很快就被刀锋割破。
他错了,没有人会在意他是不是宛州世子,没有人会在意他是牧云皇室,就算只是一招,他们也会全力以赴把他打倒在尘埃里,用锋利的刀剑划破他的皮肤,用粗大的棍棒打断他的腿骨。
痛是人身体的第一反应,当师父归云玄的逝影刀划破牧云德白皙优美的双手,朝他头顶砍下之时,牧云德心中浮现了当年自己那番深切的恐惧和绝望。
在场外焦急的阿四救不了他,远在千里之外的牧云栾救不了他,更不会救他。能拯救他的,只有他的对手。
徒手握住逝影,掌心血流如注,痛彻心扉,和血咬牙拼命偏移刀锋却无法移动分毫,最后他晕过去了,来到珪璃谷的第一天,他就重伤躺在床上三个月下不来床,看到自己掌心的纹路生生被逝影斩断,心里悲愤不已,他要强,他要强大到可以把自己的命运握在手上,不会再被任何人踩到泥土里。
然而这一次醒来,却不是在珪璃谷,这似乎是另一个梦,而这第二个梦很长很长,长的像过了千世轮回。
牧云德这次在镜中看到的脸不是自己,那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鹤发鸡皮却又衣着华贵异常的老者容貌,他像是被禁锢在这具行将就木的躯体里的魂灵,感受着这个人物的喜乐哀伤。
而起身回看这次的地方,却是真真正正的天启皇城,而他可以名正言顺受万民敬仰的坐在龙椅上,因为这一次,他是,牧云雄疆!
星流5990年左右。北陆瀚州两支强悍部落牧云氏族和穆如氏族各自成为草原东西方的霸主,众人皆知,这两大部落在历史上都以擅用骑兵闻名,北陆民谣:“东牧云长弓落日,西穆如烈火燎原”。牧云氏族擅用骑射,而穆如骑兵更注重快速突击,这两个部族把骑兵的艺术发挥到了一个高峰。
但当牧云氏族称霸于草原东部,穆如氏族统一了草原西部,这两个强大的骑兵世家就开始碰撞。历经二十余年,打了大小一百二十余仗,互有胜负,但都分不出高下,双方学习对方的战法并研究破解战法,两边的骑兵都越打越强。双方的少年三岁时就学骑马,六岁就习射箭,十三岁就上战场,可谓“满门皆勇士,全族俱精兵”。
这二十年来两方都涌现出许多英雄勇士,到了牧云雄疆成为牧云氏族领袖时,穆如世家也出现出一位杰出的军事家穆如天彤。牧云雄疆三十岁时,穆如天彤二十六岁,两大部族又约定了一场决战,就是后世骑兵教科书上必提的经典骑兵对决战役一一雪炽原之战。
牧云雄疆显示了他的雄才大略,他约穆如天彤都只独骑出阵会谈,约定各自带自己的骑兵渡天拓大江南下,分东西两路进军,谁先攻入天启皇城,真正成为天下的主人,谁就是最强大的部族。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牧云熊疆先入天启城,接受了东华皇城晟朝皇族的投降,又以自让的退步换来穆如天彤的称臣。
这就是大端的开国明君,不可再有的千古帝王啊,牧云德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难道这真的是太祖的记忆?万民山呼万岁,九州臣服的感觉原来果真是如此的激荡。
从脑海中闪现的峥嵘岁月画面,铁马金刀卷起天下狂澜,从乱世无数的死尸中浴血走出走到这天下之主的位置上,果然快意。
可牧云德他不只要做牧云雄疆,还要做天下之主!
可是,为何老者的心中却是存着一股莫名的隐痛,尤其是午夜梦回时这种心痛的感觉难受非常,像密密麻麻的钢针扎在了英雄的心口上痛得难以呼吸。
太祖的身体带着牧云德常常在深夜或凌晨时分坐在太华殿外的楼梯上看天上传说主宰着九州大陆所有生灵命运的十二主星沉默不语。
或许是英雄老矣,牧云德这样想。
在逐渐走向生命尽头的最后岁月里,他的脑海中浮现的争逐天下的画面越来越少,渐渐淡薄的像一阵轻烟,而越来越多想起的是北陆草原上一抹红如烈火的身影,自由的像盘鞑天神眷恋的神女。她一路飞快的跳着热烈的草原之舞向远处跑处,洒下阵阵笑声如银铃,让牧云德都忍不住心神一荡,想看清她的脸,却始终看不见她的正脸,只有不断远去的背影。
“笙儿,天地如此寂寞,岁月如此辽阔,你把我丢下很久了,久到我都快忘记你了。”
牧云德控制不住发出一声不属于自己的叹息,从“自己”口中听到一个从来没有被史书记载过的名字,这个“笙儿”当然不是牧云笙,而是在太祖心里少年时在北陆的一缕英雄柔情。
太华殿之盟后穆如天彤娶了牧云雄疆的妹妹牧云依兰,而他自己身边也收纳了很多穆如家的女子为妃,此后牧云皇室的皇后更几乎都是穆如家出身的女子以显示两姓的尊贵。只是牧云德觉得儿女私情不足挂怀,但现在他竟然有点能够体会这种心情?
“你是怪我,这么多年都不肯回头看我。此刻你若招一招手,我便随你去远方,回去北陆草原...
..."
原来太祖死去的最后一刻,脑海里想的不是他的万里江山,不世功绩,竟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
牧云德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这种堵在心口的不舒服又让他很烦躁,他看着太祖的身影化成一道白光向北方的天幕飞去,仿佛在追逐那个绯红不祥的郁非星,他突然想起了兰钰儿死在他怀里时浸满他双手的鲜血。
从来,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谁的血是如此的让他难以忍受。
可是,她只是个侍女!她也已经死了!
这个梦境到底要怎样才能出去,他不能再被牧云笙还是荒神之怒动乱心智了,一定要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