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晴跪在养心殿大半天了,也没见对面沉迷在看折子中不可自拔的天子,有任何想要搭理她一下的意思。
她倒不会觉得累,只是时刻惦记警惕着魏婴说的让她小心,小心别被人发现了秘密,毕竟这养心殿来来回回,一会添茶,一会加香,一会上炭,走马灯似的宫人往复不停。
尔晴害怕被任何一个碰到了,发现她手脚冰冷,通体寒凉的事实。
她给自己上了别样妖艳的浓妆,甚至脖子和手背,都没忘记扑上点粉。
那种青到发白的颜色,她自己习惯了,可别人不会习惯的。
皇上看的折子一折一折的翻着,那有规律的好听的沙沙的声中终于传过来一句,
“朕姑且相信你是真的想要激皇后,才说出那些胡话的。”
尔晴垂头听着,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便默默无语。
“朕也没有想到,”
尔晴懂这种心理,皇上其实不是不明白自己犯了错,只是不愿意承认,没办法承担罢了,
“娘娘吃软不吃硬,”尔晴淡淡的笑了,“应该把皇上册封二阿哥的折子拿出来哄哄她的,”尔晴终于肯抬头,看了看皇上,轻声道,“她最珍惜那个了,时常拿出来看。”
皇上手中的折子没再翻过去,可同一空间中,也没有人再出声。
过了很久,皇上终于合上了手上的折子,
“纯妃已经伏诛了。”
尔晴点点头,
“纯妃和继后娘娘关系也并不差的。”
“放肆!”
那手头的一封折子就这么飞了过来,索性并没有打到她脸上,而是摔落在她腿前,毕竟她也确实跪的远,甚至今日也因着避嫌都没清场,不止四处的宫人,值守的太监,大家一同大幅度抽气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全数跪下了,
尔晴知道,饶是这么多人,却不可能有一句话能传出去,这是帝国的铜墙铁壁,
“常言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继后娘娘乘凉的欢,还是皇后娘娘树种的好。”
“你少在那妖言惑众!信不信朕杀了你?!”
尔晴从前就不怕死,此刻径直垂首叩头,
“我错了。”
“你错的可是这一桩一件?”皇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冷漠,
尔晴把额头抬起了一寸,声音瓮瓮的,
“我桩桩件件都错了。”
皇上似乎明白了他的令妃现在经常惩治这个恶人,却完全没什么快感的事情,
“你以为你说你错了,别人就要原谅你吗?”
尔晴稍微又抬高了一寸,正好能看清那封折子的内容,熟悉的来自玛法的字体跃然于眼前,告老还乡的字眼再也没了从前年幼时,被玛法亲自教习时说的笔锋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沉疴已久,再也辨别不出从前的苍劲有力。
玛法并不是什么坏人,傅恒也不是真的讨厌玛法,他只是不愿混成一党,本质上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清真勤勉,兢兢业业。
可不同的是,玛法如果不结交朋党,他真的能在这天朝的楼宇中混成个人样吗?
不止玛法,还有许多人,许多空有理想,空有抱负的人。
他们的热血升腾出来的气息,是如何被世道一一湮灭的,那些人连带着他们自己,都会被滚滚红尘斩断,而这,就是一个最常见的世界罢了。
傅恒永远都不会懂,也不需要懂这样的世界,这样的道理,还有这样的人们。
尔晴突然想起了魏婴的小字。
无羡,无羡。
拥有不了的东西,过于羡慕显得更丢人。
无羡,才最是恰当。
“尔晴不求原谅,认罚。”
她把头重重的又抵在了地上,
“皇上,”李玉的声音突兀的响起,“上书房的朱师傅,带着阿哥少爷们,来请您查验近一段时日的教习。”
尔晴没能隐藏的太好,霎时就立起了身,听着那鱼贯而入的小孩子们的声音,睁大了眼睛去分辨福康安的身影,
“福小爷今日告假了,风寒。”李玉贴心的回答了,
惹得皇上啧了一声,也不知是埋怨尔晴的起身,还是李玉的多嘴,
尔晴突然想起了昨日的风波,想来被魏婴那么一顿埋,福康安确实得风寒个几天了,但那孩子从小就壮实,想来是没什么大事的,朱师傅是个老学究,此刻以为皇上正在跟人说话,还颇为有礼的往后站了站等待,
知道自己碍事的尔晴便赶忙胆大妄为的拿起了折子,微微一笑递给了跟前儿的小太监,
“福小爷年纪尚小就没了亲娘,身体自然容易得病。”
“你胡说什么呢?”皇上径直摔了茶杯盖子,咣当一声甚为响亮,
尔晴这么半天终于抬头直视了天子眼睛,淡淡的说道,
“京中谁人不知,富察府的福小爷,是通房所出,只是死的早,就挂在傅恒大人从前的夫人名下了。”
朱师傅虽是个老学究,不大懂京城中的事,可这所谓的谁人都知的事儿,他可不知道,那顽皮的福康安,砸砚台,撕扇子,连五阿哥都敢打,还能是通房生的?自己怎么完全没听说过呢?
可皇上听懂了,完完全全的听懂了,
“你!”
“皇恩浩荡,有您的天威庇佑,想必再大的病,也很快就会好了。”
喜塔腊尔晴的以退为进委实厉害,皇上似乎都被她这番文字游戏弄笑了,
“也对,朕竟忘了,那喜塔腊氏如今已经是魏夫人了,那种女人自然生不出福康安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
为了活命什么都不要了的判定是令妃下的,皇上此刻颇为认同。
尔晴是被宫人带着从养心殿的侧门离宫的。
朱师傅眼睛花,出去以后还问宫女,
“刚刚那浓艳美人是谁啊?”
他本以为是哪宫的娘娘,怕不是被自己带着孩子们来找皇上教习,饶了兴致,唯恐得罪了人,宫人听了却只是摇头不答,末了认同一句,
“妆确实够浓的,比娘娘们还要浓!”
皇上也没想到傅恒这么快就回来了,甚至应该还看到了那人刚刚离开,此刻颇为尴尬,毕竟让他去延禧宫见皇帝的妃子,原本该尴尬的是傅恒,可惜,皇上深深的觉得自己不该考验璎珞,因为她总会让报应更快的来到自己身上。
皇上便把刚刚那番人尽皆知之事说了一遍,末了还好笑的问,
“朕怎么不知道春和有这么一个通房啊。”
“死了。”傅恒连个磕巴都没打的应答道,“生完就死了,被喜塔腊氏抢了过去抚养。”
皇上挺佩服傅恒这个顺着杆子瞎爬,睁着眼睛编瞎话的本领,笑着服气道,
“好,好,好,那岂不是现在无人照看福康安了?”
“富察府里活人还是挺多的。”傅恒今日似乎带着吵架的目的,一门心思怼人,
“还是得找个妥帖的人,也好照顾你啊。”
皇上以己度人,想着容音必是这样想的,只是没想到傅恒竟是冷冷一笑,指了指正在倒茶的宫女,颇为轻佻道,
“这个就很好,皇上不如赐她来照顾我啊。”
养心殿里要女人,恐怕也是没谁了,帝国除了国舅爷,没人敢这么干,弘昼听说了都快要乐疯了,心说傅恒够狠,也够横。
然后当日富察府就得到了旨意,三少爷的院里被赐了一房侧福晋。
那是户部尚书岳奇大人的庶女,小选进了养心殿,本以为混个妃子当当呢。
不过岳奇也很满意,京城之中今年最热闹的,就是各家各户的女儿不为进宫参加大选,而是全力争夺富察府的双料一等忠勇公夫人。
侧福晋可是平妻,比起真的争不上的夫人之位,这可是相当不错了。
小宫女今日只是送了个人的功夫,回来添茶的时候就被指了婚。
“你叫什么?”
“小女名唤晴天。”
“晴天?”
那一日,小宫女眼看着那个宫里宫外皆道和善儒雅的傅恒大人,指着漫天的鹅毛大雪,似乎很是嘲讽的念着,
“到底什么时候,天才会晴?”
尔晴走街串巷飘飘哒哒了半天,刚好背满了一个麻袋,然后才走到寂静无人的街尾角落,从里面掏出奄奄一息的死猫烂狗,还有一只瘸腿的鸡。
一字排开,而后盘腿坐地上,握着锁魂罐等着。
等它们寿终正寝,等它们的残魂来收。
“你这是要做法啊?”
寂静无人的午夜,飘来这么一声。
“这次准备用神鬼之说害谁?”
尔晴心想幸亏今日没脚不沾地的瞎飘,
“做皇上的姘头有瘾是吗?以退为进就能惹人怜悯?稍有喘息就要兴风作浪?”
残魂这东西,跟新鲜的鱼肉是一个道理。
得刚死的,热乎乎的,才最是上乘。
尔晴一味的拿着锁魂罐摇晃,紧赶慢赶还是跟丢了那只跑的巨快的瘸腿小野鸡的残魂,于是忙活半天,拧紧了盖子的尔晴终于意味深长的啧了一声抬头道,
“富察大人,您跟了我一路了,您有事吗?”
“回答我的问题啊!”
尔晴无语的看了看东方鱼肚白,心说那蒙古铺子的门板好像稀稀拉拉的在动,天快亮了,魏婴得起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尔晴摸了摸口袋,果然没带钱,尔晴无奈的从袖口里掏出几只叠纸元宝,熟练的用火折子刷拉一声烧了个干净,而后道,
“没有在做法,只是超度亡灵,希望他们能早登极乐。”
傅恒几不可闻的一声“呵”挑衅得人后脑发麻,明明尔晴自问,不该有任何感觉了,可确实很久没有任何感觉了,于是也同款“呵”了一声,伸手道,
“富察大人借我一两银子吧。”
“凭什么?”
“凭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啊。”
“你的回答值钱吗?”
“那我白回答了?”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
“真的值钱还是假的值钱?”
“真的。”
“我说的就是真的。”
“你说的就是假的。”
尔晴无语,眼见那蒙古铺子终于开了张,再不跟傅恒纠缠,而是一步当先就冲了过去,傅恒听着她很大声的要了两碗牛乳,他其实刚刚就觉察出这人没带钱,还想买东西,跟这瞎搅合半天的傅恒,觉得自己纯属有病,抬腿便走,却听那人从后面追了上来,他瞟了一眼,看着她甚至还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乳晃晃悠悠的喊他停下来,对这种人就不该多说一个字的警世箴言在心中叮当作响,傅恒顶不耐烦的站住问,
“怎么?又要用吃吃喝喝来讨好我?喜塔腊尔晴,你从前没少做这些事,你觉得你成功过?”
尔晴眼见傅恒瞧着她的碗满脸鄙夷,呵呵一笑回头指了指,恰巧那膀大腰圆的蒙古大汉老板伸头出来,也回以嘿嘿一笑,傅恒心说这种女人还真是从上到下,掌握了取悦男人的各种本领,念及此他倒是有几分庆幸,觉得自己慧眼如炬,与众不同,
“老板,富察大人一会过去喝,记得加一勺糖哦!”
耳边气势如虹的一句吩咐震得傅恒耳朵疼,揉耳朵的当口竟然见端着碗的女子停都没停就往前冲去。
傅恒直到这光景才发现,那蒙古大汉可能是怕人跑了没人付钱,才跟出来笑的。
尴尬的傅恒想要寻个地缝钻进去,为了不被人认为是想逃单,便赶忙送上一两银子,甚至还对着那大汉殷勤递过来的一大海碗,滚烫滚烫的牛乳,咕噜噜一气吹掉,而后才抹了抹嘴径直离开。
出了铺子打了个饱嗝,气的傅恒想去发难,抬头却见那人原来没跑,还守在街尾,此刻正端着碗冲他笑。
傅恒喝的满头冒汗,快步走过来想骂人,却见那人张口就笑盈盈的问,
“好喝吗?”
傅恒喜甜,加了糖的牛乳本就是他最常用的早餐,可也从来没像今日这样着急忙慌的喝光,此刻胸中烫的焦灼,气愤道,
“这就是你勾勾搭搭的本事?”
尔晴自问掌握不好温度,昨日才烫了魏婴的jio,晾了这一会,想来这牛乳的温度也就刚刚好入口了,
“刚刚借了富察大人一两银子,不如我改日还你?”
“未出阁的小姐这么勾搭未婚配的小子可能还行,这招你确定适用于你我?”
尔晴想了想,着实着急怕凉了牛乳,于是指着一地的阿猫阿狗对傅恒道,
“不能吃猫肉,你把这死狗带回去,喏,那还有只鸡。”
“干嘛?”傅恒整个人发蒙,
“这总值一两银子了吧!”尔晴满脸计算,边走边回头诧异道,“我家阿羡等着牛乳喝呢,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她跑得很快,就像这一夜的奔波,丝毫没能让她受累一样的步伐矫健。
连傅恒都觉得惊讶,毕竟跟了一路想探查个究竟的自己,此刻都眼发蒙,若不是那一碗牛乳顶下去,此刻能不能这么有精神还真不好说。
傅恒想了想,才看着这一地狼藉,皱眉骂道,
“我是有什么毛病要去吃这些疯狗肉?超度亡灵?超度一群疯了的狗,病了的猫,真是病的不轻!”
阿羡。
那似乎是魏婴的小名。
傅恒想一想如果有人叫他阿和。
他赶忙连身体都抖了两抖的去驱散脑海中的这个念头,一副恶心到自己的样子。
他今夜主要是不想回家。
富察府的老夫人不喜欢宫女出身的媳妇,一个两个,都不喜欢。
天亮了,他才匆匆回了府洗漱,片刻未做停留就进了宫。
继续大雪的一天,未见片刻光亮。
傅恒果然坐到午间撑不住了,在军机处打起盹来。
他在梦里都在发狠的嘲笑她。
看吧,天不亮就要出门给丈夫买早餐的日子,活该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不懂珍命惜福的女人过吧。
活该。
真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