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外的天,是一种病态的、浑浊的光。那光像是从某种溃烂的创口里流出来的脓液,混杂着硫磺的刺鼻和尘霾的窒息感,泼洒下来,没有温度,只将人的脸照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白。光,在这里不是希望,而是另一重更庞大、更无处可逃的囚笼的幔帐。
思若的脚跟还没站稳,视线甚至没能捕捉到梓美是否吞下了伤药,楚忆清的胸膛是否还有微弱的起伏,一股带着甜腻香风的压力,便从肩胛骨处缠了上来。是苏魅殇的手。那只手,保养得如同玉雕,鲜红的蔻丹像是刚刚吮吸过鲜血,此刻却像一条冰冷的、粘腻的藤蔓,带着一种柔韧到可怕的力道,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不是暖,而是一种渗透骨髓的凉。
“走吧,尊上候着呢。”那声音贴着耳廓响起,气息温热,裹着奢靡的香气,却比地宫深处吹出的阴风更让她战栗。
没有选择。空间的规则在她周围扭曲、坍塌,五脏六腑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揉搓,仿佛要将她拧成一团破布。短暂的眩晕过后,脚下传来了坚硬冰冷的触感。是另一种空旷,另一种死寂。
魔域大殿。大得让人心慌,穹顶消失在浓稠得几乎要滴下墨汁的黑暗里。巨大的黑曜石柱森然矗立,柱身上蚀刻的不是图腾,而是无数扭曲、哀嚎、挣扎的魔影,它们仿佛被永恒地冻结在石头上,凝结了亘古的痛苦。柱子本身是冰冷的,它们贪婪地吸收着殿内本就微弱的光线,让四周显得更加幽暗。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檀香的灰烬味,但底下,却有一股更顽固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弥漫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一把冰冷的碎铁屑,直坠肺腑,割得人生疼。
魔尊思鸿远,就陷在那张由不知名巨兽骸骨打磨而成的宽大王座里。暗紫色的袍服,宽大得近乎空洞,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只留下一张模糊在阴影深处的脸。唯有那双眼睛,平静地,甚至是漠然地俯瞰着下方,像是两口干涸了千百年的古井,偶尔映着壁上幽蓝的鬼火,闪过一丝非人的、金属般的光泽。他坐在那里,本身就像一座沉默的、散发着寒气的冰山,无需言语,便能将人的脊梁压弯。
而在王座侧下方,那片阴影与惨淡光线的交界处,还立着一个人。
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冻土里的标枪,带着一种与这魔气森森的大殿格格不入的、近乎残酷的洁净。月白色的长衫,料子泛着一种奇特的、类似珍珠表面的那种冷光。最刺眼的,是那一头流水般的蓝色长发,用一根素玉簪随意挽着,几缕发丝垂落,勾勒出他侧脸清晰而冷硬的线条。他的眼睛是湛蓝色的,颜色极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压抑的海面,死寂,空洞,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仿佛百年前那场大战,苍蓝之裔流尽的不仅是鲜血,连带着他眼中所有的光,也一并被抽干了。他站在那里,不像一个活人,更像一座为自己族群立下的、会呼吸的墓碑。
柳彦凌。这个名字在思若的心头滚过,带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冰碴。她的心,一直往下沉,沉进一片连绝望都冻僵了的冰海。总是这样。每一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带着一身伤痕和污秽,等待她的,从来不是喘息,而是新的、打磨得更为精致的镣铐。
“父王。”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己沾满地宫污泥和不明污渍的鞋尖上。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粗糙的砂纸在摩擦着喉咙。
思鸿远的目光扫过来,没有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出炉、还冒着青烟的兵器,判断它是否趁手,是否有瑕疵。
“幻罗苑那边,动静不小。”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在骨头上来回刮擦,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残忍,“一个丢了智魂的废物,竟能让那位藏头露尾的苑主,如此‘青眼有加’。”
思若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进掌心,她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那点翻涌上来的、带着铁锈味的涩意,硬生生咽了回去。
“本尊觉得华南奕那具空壳里,除了那点稀罕的血,定然还藏了点别的什么。”思鸿远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天地至理,“空白……有时候,空白才最能招惹东西。那位苑主,鼻子比鬣狗还灵,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他随意地抬了抬手,手指漫不经心地指向阴影中的蓝发男子,动作轻描淡写,却带着裁决般的重量。
“他是柳彦凌。以后,他就是你的夫君。”
没有询问,没有转圜,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就像在棋盘上,随手拿起一枚棋子,啪地一声,落在早已算计好的位置。一声轻响,便定下了两个人余生的轨迹。
思若猛地抬起头,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柳彦凌那双湛蓝的眸子里。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对新婚的期许,没有对捆绑命运的怨憎,甚至没有对她这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的,一丁点儿的好奇。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心脏都缩紧的漠然。仿佛他只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一柄被磨得锋利的工具,被安置在这里,仅仅是为了执行命令。
“他会助你。”思鸿远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明日的天气,“苍蓝之裔,旁门左道懂得多,尤其是……摆弄魂魄、窥探记忆的那些禁术。去,回到那废物身边。弄清楚,那片空白底下,到底埋着什么。那位苑主,又在盘算什么。”
一股寒意,从思若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再次去接近华南奕,本就是将她尚未结痂的心放在烧红的铁板上炙烤,如今,还要带着一个精通灵魂禁术的“夫君”同去?这无异于将华南奕那颗破碎的、毫无防备的心,血淋淋地剖开,任由这个冰冷的男人检视、拨弄、甚至切割。
“父王,我……”她试图挣扎,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
“这是命令,若儿。”思鸿远打断她,目光如冰冷的探针,轻易刺穿她所有试图伪装的平静,“记住你的身份。也别忘了……忆清和梓美,还需要你费心‘照料’。”
楚忆清。清梓美。这两个名字,如同两条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窒息。又是他们。永远是悬在她头顶,磨得雪亮的绞索。
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了。她重新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沉重的阴影,掩盖了底下所有翻涌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尊严,希望,乃至那点微弱的自我,都在这一刻,无声地碎裂成齑粉。
“是。父王。”思若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刚出口,便消散在这冰冷、死寂的大殿中。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把思若包裹起来。只有墙壁上幽蓝的鬼火,偶尔不安分地跳跃一下,爆开细微的噼啪声。火光映照着王座上深不可测的阴影,王座旁蓝发男子那空洞得令人心寒的侧影,以及殿下那个素白身影下,正在无声崩溃的整个世界。
她的应答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空旷冰冷的空气中,没有激起任何回响。她知道,任何多余的言语或情绪,在此刻都是徒劳,甚至可能招致更残酷的对待。
王座上的阴影没有任何表示,那双古井般的眼睛似乎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重新隐没在黑暗中,只留下无形的威压笼罩着整个大殿。侧下方的柳彦凌,依旧静立如雕塑,蓝色的长发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仿佛思鸿远的命令于他而言,不过是吹过耳畔的一缕微风,激不起丝毫波澜。
苏魅殇不知何时已悄然退至殿柱的阴影里,鲜红的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在欣赏一出早已预知结局的戏码。
“去吧。”思鸿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莫要让‘那位’等久了。”
这个“那位”,指的自然是幻罗苑主。催促如同鞭子,无声地抽在思若身上。
她深深地低下头,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告退礼,然后转身,向着那两扇巨大的、雕刻着狰狞魔像的殿门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上,几乎发不出声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
柳彦凌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思若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那不是一种温暖或陪伴的感觉,而是一种如影随形的、冰冷的注视感,仿佛有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滑行在身后,让她脊背发凉,却不敢回头,也不敢加快脚步。
巨大的殿门在她靠近时,悄无声息地向内打开,露出外面更加幽暗漫长的回廊。门外的光线比殿内更加浑浊,带着硫磺味的阴风灌入,吹动了思若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柳彦凌那垂落的几缕蓝色发丝。
走出殿门,沉重的门扉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彻底隔绝了王座上的视线。但思若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因为那冰冷的“注视感”并未消失,只是从大殿内的无形威压,变成了身后这个具体存在的、活生生的“夫君”。
回廊曲折深邃,两旁墙壁上镶嵌着发出幽绿光芒的魔界萤石,光线惨淡,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鬼魅随行。空气里弥漫着永恒不变的腐朽与血腥气息。
思若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内心早已翻江倒海。她不知道该对柳彦凌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任何关于“任务”、关于“夫妻”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荒谬和刺痛。她只能沉默,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一路带到楚忆清和梓美所在的石室。
柳彦凌也同样沉默。他的步伐稳定而轻捷,与思若略显虚浮的脚步形成对比。他既没有上前与她并肩,也没有落下距离,始终保持着那个恰到好处的半步,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影子。他的目光平视前方,湛蓝色的眼眸在幽绿的光线下,更显得深不见底,空洞无物。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他的世界本就是一片虚无,外界的一切,包括走在前面的这个“妻子”,都不过是需要被动响应的背景。
这段从大殿到石室的路,并不算太长,但对思若而言,却仿佛走了一生一世。每一步,都在提醒她身份的改变,处境的险恶,以及前方需要面对的、更残酷的现实。当她终于看到那扇熟悉的、通往石室的简陋石门时,她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伸手去推开它。
石室内,混杂的药味与血腥气仿佛有了实体,在狭小空间里凝固成一种粘稠的介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陈旧的时间与看不见的尘埃。楚忆清背靠着石壁,那冰冷透过薄薄的衣衫,直刺入骨,与他胸前伤口灼热的痛楚形成奇异的对峙。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那道裂痕,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撕扯皮肉,但他灰白面色下,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暗夜里即将燃尽的炭火,死死钉在石门的方向——那里隔绝着外界,也隔绝了思若的消息。
焦灼在他心底疯长,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缓慢的、如同藤蔓缠绕心脏般的窒息感,越收越紧,几乎要榨干他最后一丝力气。
角落里的清梓美蜷缩着,身子瘦小得像一片离枝的秋叶,仍在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她脸上交错着干涸与新鲜的泪痕,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扇沉重的石门,眼神里是孩童特有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微弱期盼的依赖,仿佛一只在巢穴中簌簌发抖、等待母兽归来却只听见风声鹤唳的幼崽。
寂静在石室里沉淀,厚重得能压弯人的脊梁,只有两人不均匀的呼吸声,以及远处或许存在、或许只是幻觉的水滴声,提示着时间并未完全停滞。
“吱呀——” 一声干涩、突兀的摩擦声,猛地划破了这粘稠的寂静。是石门被推动的声响。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涟漪。楚忆清背脊猛地僵直,仿佛每一根神经都被这声音狠狠抽打了一下,原本因失血而有些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死死锁在石门那道逐渐扩大的缝隙上,那缝隙里先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随即,似乎有微弱的光线,或者移动的影子,开始侵入这片凝固的空间。清梓美更是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角落的阴影里,连细微的抖動都停滞了,只剩下瞪大的双眼,映着门外未知的变数。
石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某种半透明的、带着铁锈和腐败草药气味的琥珀。楚忆清那声卡在喉咙里的呼唤,像一根骤然崩断的琴弦,余音带着血丝,颤巍巍地消散在粘稠的寂静里。他强撑起来的气势,如同被针尖刺破的水泡,噗地一下便瘪了下去,只剩下伤口处更加强烈、更具实感的剧痛,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神智,眼前阵阵发黑,石壁上的阴影开始扭曲、蠕动。
柳彦凌就站在思若身后半步的距离。这半步,仿佛一道天堑,划分开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他踏入石室,动作间有一种奇特的流畅感,并非优雅,而是一种…一种类似于水银泻地、或者冷雾弥漫般的无机质般的移动。月白色的长衫下摆拂过沾染着污秽和血痂的门槛,竟真的未沾染半分尘埃,那种过分的洁净,在此刻污浊不堪的石室里,构成了一种尖锐的、近乎残忍的冒犯。
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眸,确实像古井,但并非仅仅被冰封,更像是井底本身就已经凝固了万载光阴,映不出丝毫活物的影子和光亮。他的目光扫过室内,过程里带着一种博物学家观察标本般的冷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采集奇异物品般的兴趣。他先看到了紧紧抱着思若、把脸深埋进去、浑身抖得像风中残叶的清梓美。那张精致却冷硬的脸上,肌肉纹丝不动,没有常见的对幼小者的怜悯或好奇,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受惊的孩子,而只是一个…偶然闯入视野的、会动的小型生物,与墙角爬过的虫蚁并无本质区别。他的视线停留得极其短暂,像光线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然后,漠然地移开,没有任何情绪上的粘连。
接着,这目光落在了楚忆清身上。楚忆清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试图挺直脊梁,但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让他胸前那片被血浸透的绷带下,渗出更多温热粘稠的液体。他的脸色是一种失去生机的灰白,因极度痛楚而咬紧的牙关使得下颌线条僵硬如石,额角凸起的青筋在微微搏动,像几条垂死挣扎的蚯蚓。他的嘴角残留着未能擦净的、已经发暗的血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嗬嗬的杂音,是整个石室里最浓重、最无法忽视的苦难印记。
柳彦凌的视线,在楚忆清那片惨烈的伤处停顿了片刻。然而,即便是这样直接的、面对面的血腥和痛苦,也未能在他深蓝色的眸子里激起丝毫涟漪。没有医者见到伤患时的审视与判断,没有寻常人目睹惨状时的惊悸与不适,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最基本的、对于同类濒死状态应有的同情。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個身受重伤、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而只是一段有了裂纹、即将朽坏的木头,或者一块内部结构产生了变异、值得稍作停留观察的矿物。
这种彻底的、源于生命本质层面差异的漠然,比任何赤裸的恶意或残忍都更让人从骨髓里感到寒冷。它无声地言说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种存在于“他们”与“他”之间的、根本性的不同。石室内原本就稀薄的空气,因着柳彦凌的进入和他所带来的这种绝对零度般的寂静,而变得更加沉重,几乎要压垮另外三个活人最后的心跳。
楚忆清撑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呈现出一种僵硬的、石膏般的苍白,仿佛稍一弯曲就会碎裂。他迎着柳彦凌那全然空洞的目光,一股混合着震惊、警惕和某种近乎本能的排斥的寒意,并非骤然爆发,而是如同地下渗出的冰水,缓慢却顽固地从脚底向上蔓延,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最后凝固在心脏的位置,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沉甸甸的冷。
这个男人……他是什么?不仅仅是他站在思若身边那种过于自然的半步距离,更在于他存在本身与这个充斥着伤痛、血腥和焦灼的石室之间,那种格格不入的、令人齿冷的协调感,一种更深沉、更本质的死寂,如同器物本身固有的属性。
“思若,”楚忆清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破旧风箱在濒死挣扎,每一个字都摩擦着灼热的喉管,带着血沫的气息。他的目光如受伤却不肯倒下的困兽,死死锁住柳彦凌,那其中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几乎要化为有形的尖刺,试图刺破对方那层非人的平静外壳。他直接略过了所有无意义的试探,问出了那个卡在喉咙里、如同骨鲠的核心问题,“他是谁?” 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与这魔域的混乱暴戾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更彻底的虚无,一种剥离了所有情感温度的绝对沉寂,反而让楚忆清感到一种更深切的不安,仿佛面对着深渊本身。
清梓美瘦小的身子完全缩在了思若背后,像是要借那单薄的背影将自己藏匿起来。她的小手死死攥着思若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只敢露出半张脸,那双原本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纯粹的、未经任何掩饰的恐惧,一眨不眨地偷瞄着柳彦凌,尤其是他那头异于常人的湛蓝色头发,那颜色在此地晦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类似金属或者冰层的、无机质的光泽,让她联想到某些不祥的传说。
柳彦凌对于楚忆清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充满敌意的质问,以及清梓美小动物般瑟缩的恐惧目光,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脸庞精致却如同面具般缺乏生机,肌肉纹丝不动。他甚至没有真正将视线投向楚忆清,仿佛那饱含力量、足以让寻常人心悸的目光和嘶哑的质问,只是石室里无关紧要的杂音,是墙角渗水嘀嗒声的一部分。他的视线,反而以一种极其轻微的幅度偏转,落在了思若瞬间绷紧的侧脸上,那双冰封般的湛蓝色眼眸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既无好奇,也无催促,更像是在观察一个实验对象在特定刺激下的反应,带着一种纯然的、近乎残忍的客观。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轻蔑的嘲弄或直接的对抗,都更让楚忆清感到一种深刻的屈辱和怒火。那火苗在他胸腔里窜动,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极寒的冰墙,无法真正燃烧,只能转化为更深的无力与寒意,加剧着他内心的不安。
他猛地将视线转向思若,眼中交织着难以置信、一种被最信任之人蒙蔽或置于未知险境的痛楚,以及伤势带来的虚弱所带来的暴躁:“思若!回答我!他到底是谁?谁让你带他来,是什么意思?!” 激动的情绪猛地牵动了受损的内腑,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打断了他的质问,他弯下腰,暗红色的血点从指缝间迸溅出来,落在身前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如同骤然绽放的、不祥的残花,触目惊心。
柳彦凌的目光这才淡淡扫过楚忆清咳出的血迹,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动作轻微得像是微风拂过水面,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开口,声音清冽,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肺脉受损,毒气蚀心。再妄动气血,撑不过三日。”
这话语,冰冷、精准,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剥开所有表象,直指最残酷的结局。没有威胁,没有怜悯,只是在陈述一个他“看”到的事实。这种绝对的理性,在这种情境下,本身就是一种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