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的这一举动,无疑是对君臣纲常最彻底的撕毁,是影子对主人的公然僭越。然而,普天之下,除了无念——这个将希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次呼吸的停顿都刻进骨髓里,追随了他一百多年的影子——又有谁敢,又有什么资格,以这般近乎凌迟的方式,递出这把匕首,这剂解药,这枚裹着糖衣的毒丸?
这不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凌迟,刀刀剜向希渊最不堪触碰的旧伤。无念献上的哪里是什么“解决方案”,分明是用自己的忠诚与未来作抵押,替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不能显露半分脆弱的主人,去触碰那块他连目光都不敢长久停留的禁地。这是献策,更是以命相搏的代偿,是影子对主人的终极献祭。
希渊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只玉瓶上,那目光先是凝固,继而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狠狠刺穿。他望着无念,眼神里翻涌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有被洞悉的惊惶,有尊严被践踏的暴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一种洞若观火的了然。他最终没有去触碰那只承载着死亡与解脱的玉瓶,也没有对无念的“大逆不道”发出一声斥责。他只是缓缓地,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了最后一丝力气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沉沉地坠落在凝滞的空气中,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仿佛千年的寒冰在瞬间崩裂。
“下去吧。”希渊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挥了挥手,那动作不再有力,甚至带着几分倦怠与颓唐,他的背影,在那一刹那,似乎比往常佝偻了十岁不止。
“是。”无念恭敬地躬身,再次如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隐入了黑暗。他退得那样彻底,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从未说过那些话,从未放下过那个要命的玉瓶。
于是,殿内重归寂静,那种死一般的寂静。然而,某种更为沉重、更为粘稠的东西,却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不可逆转地蔓延开来。那是关于抉择的重量,是关于代价的回响,是两个灵魂在暗夜里无声的对峙与厮杀,烙印在那只玉瓶上,也烙印在彼此的心上,永不磨灭。
无念独自离开五毒宗时,天色正沉。他没有回头,黑袍在石阶上拖出沙沙的声响,像蛇蜕去旧皮。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极稳,仿佛在丈量这片他守护了百余年的土地。山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没有停顿,甚至连肩胛的线条都没有丝毫变化。
穿过枯木林时,风卷起他散落的发丝。他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指尖却在不经意间擦过腰间悬挂的玉牌——那是宗主信物,此刻已被他留在殿中。
越往荒原走,他的背脊挺得越直。像是卸下了什么,又像是扛起了什么。偶尔有碎石滚落崖边,他目不斜视,靴底踏过的痕迹很快被风沙掩埋。
到达那片风化巨岩时,他终于停下脚步。黑袍下摆沾满了尘土,他却没有拂去。只是静静站着,像一尊被岁月打磨的石像。岩影将他整个人吞没,他微微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线,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这口气吸得极缓,极深,仿佛要将这荒原上苦涩的空气都压进肺腑。再睁眼时,眼底最后一点温度也消散了,只剩下比岩石更坚硬的冷寂。
他选了个背风的位置坐下,黑袍在身周铺开。这个动作做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从袖中取出一只陶埙时,他的指尖在埙孔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
埙声起时,惊起了岩缝里栖息的寒鸦。
这里是魔域与灵修大陆的交界处,是一片被时间啃噬得面目全非的荒原。那些曾经挺拔的树木如今只剩下扭曲的枯骸,像一具具被剥去皮肉的骨架,朝着灰蒙蒙的天空张牙舞爪。风卷着细碎的沙砾,如同无数把微型飞刀,刮擦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空气里弥漫着尘土与硫磺混合的涩味,那是一种专属于废弃之地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无念站在一块风化的巨岩投下的阴影里,他的黑袍与周围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是从这块岩石中生长出来的某种暗影生物。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个正朝他走来的女子身上——无怡,他的妹妹。她也穿着暗色的衣裙,在这灰败的背景中,像一滴墨落入水中,很快就会被吞噬。
无怡走近了。她的脸隐在兜帽的阴影里,看不清具体的表情,只有那两片抿紧的嘴唇,泄露了主人内心的倔强与疲惫。她身上带着某种若有若无的香气,甜腻中透着腐朽,是苏魅殇那里沾染来的味道,与这片荒芜之地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风卷着细碎的沙砾,如同无数把微型飞刀,刮擦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空气里弥漫着尘土与硫磺混合的涩味,那是一种专属于废弃之地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无念站在一块风化的巨岩投下的阴影里,他的黑袍与周围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是从这块岩石中生长出来的某种暗影生物。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个正朝他走来的女子身上——无怡,他的妹妹。她也穿着暗色的衣裙,在这灰败的背景中,像一滴墨落入水中,很快就会被吞噬。
无怡走近了。她的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在沙地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像是刻意要在这片荒芜中留下自己存在过的证据。她的脸隐在兜帽的阴影里,看不清具体的表情,只有那两片抿紧的嘴唇,泄露了主人内心的倔强与疲惫。她身上带着某种若有若无的香气,甜腻中透着腐朽,是苏魅殇那里沾染来的味道,与这片荒芜之地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哥。"她先开了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而不自然。说话时,她微微抬眼看他,兜帽滑落了一半,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微微发红的眼角,但很快又把兜帽拉了回去,仿佛那里面藏着她最后的尊严。
无念没有立即回应。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她略显单薄的肩膀,那里的布料被风吹得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脆弱的轮廓。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冷硬的表情。
"最近怎么样?"无念问道,声音里没有温度,就像在询问一件器物的磨损程度。他说这话时,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块暗色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挺好的。"无怡回答得同样简短,每个字都像是筑起了一道防御工事。她微微侧过身,将半边脸藏在阴影里,目光避开他的视线,盯着远处荒原上起伏的沙丘,那里的黑色沙砾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风在呜咽,像是一个永远诉说不完的怨灵。
无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妹妹略显单薄的肩膀,那里的布料被风吹得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脆弱的轮廓。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率:"你不会……还要找爹娘吧?"
无怡猛地抬起头,兜帽滑落,露出一张与无念有几分相似的脸,却比他的更加苍白,像是长期不见阳光的植物。她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被刺痛的火苗,那火苗迅速蔓延至她的声音:"要你管啊?"她的声音尖锐起来,像破碎的瓷片划过玻璃,尖锐而刺耳。
无念的脸上依旧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任何涟漪,唯有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痛楚,那痕迹太过细微,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偶然落在光洁的镜面上,只一瞬,便了无踪迹。他向前踏了半步,身形带来的压迫感骤然逼近无怡,声音压得更低,更沉,像粗糙的砂纸在岩石上持续不断地摩擦,带着一种要磨穿什么的执拗: “当初…那个女人说了,以后我们就是孤儿…”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要让每个字都获得足够的重量,然后才继续,那些字眼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锥子,缓慢而又无比坚定地,朝着最柔软的地方刺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无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脚下的荒原突然塌陷了一小块。她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煞白,如同荒原尽头被月光照亮的风化骨骸。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了力气,直到一股清晰的、铁锈般的腥甜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她没有再反驳,也没有力气再争吵,只是猛地转过身,用单薄的脊背对着无念,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像寒风中瑟缩的叶子。她的目光空洞地投向荒原尽头那片更加深邃、更加粘稠的、属于魔域的无边黑暗,仿佛在那片吞噬一切的墨色里,藏着某种能够将她从眼下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打捞出去的、虚无缥缈的答案。
无念站在原地,看着他妹妹那倔强地挺直却又显得无比脆弱的背影,像一根即将被风吹折的芦苇。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所有的言语都凝固在了喉间,化作了更深的沉寂。他利落地转身,厚重的黑袍在荒原干冷的风中卷起一阵浑浊的尘土,像一个失去了重量的黑色幽灵,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来时的方向,被更大的阴影吞没。
不一会儿,荒原上,只剩下无念一个人。
风声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涌来,卷起砂石,掠过他冰冷的肌肤,却永远也吹不散他心底那片已经冻结了太久、坚硬如铁的冰原。那风声越来越大,填满了整个空旷的世界,像无数亡魂在哀嚎,又像他自己内心从未停歇过的、绝望的嘶鸣。
无怡几乎是逃也似的穿过魔域幽暗的长廊,两侧墙壁上镶嵌的幽绿萤石发出的光,不足以照亮前路,只勉强勾勒出通道的轮廓,像巨兽喉咙里蠕动的血管。她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恐慌。当她眼角余光终于瞥见远处那扇虚掩着的、看起来阴沉恐怖的门时,脚步不自觉地加快,近乎踉跄,华丽的裙裾擦过冰冷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地面,发出一种细微而急促的窸窣声,在这死寂的廊道里显得格外刺耳。那是思鸿远的书房——整座魔域最深处、也最让她心悸的地方,仿佛里面盘踞着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源头。
书房内,仅靠几支粗壮的牛油蜡烛照明,火焰不安分地摇曳着,将思鸿远的身影夸张地投在冰冷的石墙上,拉成一道庞大而扭曲的巨影,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张牙舞爪。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的墨香,但这股本该清雅的气息,此刻却完全掩不住那股子从墙壁、地砖乃至思鸿远本人骨髓里渗出来的阴冷寒气,湿漉漉地贴在人的皮肤上。
思若垂首敛目,立在宽大的书案前,像一株在暴风雨前被迫低伏的细草。柳彦凌静立在她侧后方恰好半步的距离,一身湛蓝衣袍即使在晃动的烛光下也纹丝不动,衬得他面容俊美却毫无生气,更像一尊被赋予了人形的、精心雕琢的冰像,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寒意。
思鸿远保养得宜、指节分明的手指,在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每一声都仿佛精准地落在人心跳最脆弱的间歇处,带来一种沉闷的压迫感。当他终于抬起眼时,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思若单薄的肩头:“若儿。”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却让案头的烛火都莫名地颤了颤,光影乱晃,“恶灵势力起来了。灵修大陆这潭死水,闷了这么久,又要被搅浑了。”
思若垂在宽大衣袖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指甲陷入柔嫩的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她不敢完全抬头,只从低垂的眼睫缝隙间,看见父亲眼底跳动的幽光,那是一种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从皮到骨、从血肉到心思都彻底剖开审视的锐利,让她无所遁形。
“趁他们乱,”思鸿远每个字都咬得极缓,像是在用最细腻的砂纸打磨一把即将见血的刀刃,带着一种残忍的耐心,“你要做好两件事。”他刻意顿了顿,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明明灭灭,更添几分诡谲,“第一,探清五毒宗和幻罗苑的底。看看这些常年藏在阴沟暗处的虫子,如今究竟想趁乱捞什么好处,或者……”他语气微沉,带着冰冷的揣测,“……究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祸心。”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思若侧后方的柳彦凌,那眼神像是一根冰冷的锥子,缓缓划过冰面:“第二,和彦凌一起,盯紧华南奕。”他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丝微妙的弧度,似笑非笑,却比完全的冷酷更令人心寒,“我总觉得……他那副丢了魂似的失忆样子,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
柳彦凌闻声,躬身行礼的动作流畅而标准,幅度精准到毫厘,连衣料的摩擦声都几近于无,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经过最严苛的计算。他湛蓝的眸子像两潭在极寒之下被彻底冻住的湖水,映着烛光,却反射不出丝毫温度:“谨遵尊上吩咐。”
思若感到一股无形的寒意,像一条冰冷的细蛇,正沿着她的脊椎缓缓向上爬行。她用力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将心底所有翻涌的惊惧、疑虑与不甘都强行压进最深、最暗的角落,只余下一条被驯服的、恭顺的声线溢出唇角:“女儿明白。”
摇曳的烛火将书案前三人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扭曲、拉长,最终纠缠成一幅巨大而诡异的、暗流汹涌的图景。窗外,魔域永恒的夜色正浓稠得化不开,像一块浸透了陈年墨汁的巨大绒布,沉甸甸地、严丝合缝地压盖下来,吞噬了所有的光与希望。
思鸿远的声音从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传来,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玉石,猝然落在阴冷潮湿的青砖地面上,清冷,沉实,带着不容置喙的重量。“退下吧,早点休息。”他说话时并未抬头,目光仍旧胶着在摊开的、写满密麻字迹的卷宗上,仿佛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比眼前即将离去的人更值得凝神。跳跃的烛火在他低垂的眼眸里投下晃动的光点,却照不进那深不见底的幽暗,反而像是被那无尽的黑暗吞噬了,只余下一点虚假的光亮在表面浮动。
“是。” 思若的应答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要消散在书房凝滞的空气里。她依礼垂首,脖颈弯折成一个经过无数次练习的、恰到好处的弧度,既充分显露出恭顺,又不至于折损了皇家公主应有的体统与风骨。当她缓缓直起身时,素色的裙裾在打磨光滑的青石地上拂过,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像一抹无声流淌的溪流。
相较之下,柳彦凌的回应更为简短凝练,只是一个几乎微不可察的颔首动作,利落得如同刀锋划过。他身着湛蓝色的衣袍,在那昏黄烛光的映照下,布料呈现出一种沉静的质感,纹丝不动地贴合着他挺拔的身躯,使他看起来更像一尊用整块寒冰精心雕琢而成的塑像,冷硬,且缺乏活人应有的气息。唯有在他转身的刹那,宽大的袖口无意间掠过沉重的黄铜烛台,带起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气流,使得那簇本就摇曳不定的火焰猛地一阵晃动,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乱影。
厚重的木门被无声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一道界限,将书房内那个充斥着无形威压、算计与烛火焦味的空间,与门外昏暗寂静的走廊彻底隔绝开来。廊下墙壁上悬挂的烛台,火光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明明灭灭,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拉得异常细长,边缘扭曲变形,如同潜伏在暗处的鬼魅,随着光线的起伏而悄然舞动。
门轴转动发出的沉闷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最终“咔哒”一声归于死寂,仿佛将身后书房里所有的算计、威压与令人齿冷的寒意都锁了进去。思若背靠着冰凉厚重的门板,几乎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压力透过门板,依旧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骨髓。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廊里昏暗的光线像是掺了灰尘的薄纱,裹着她,却带不来丝毫暖意。那口下意识松出的气,并未换来轻松,反而像抽掉了最后一点支撑,更深的、从脏腑里透出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而上,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光线在廊柱间切割出大块大块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就在这时,一片靠近她这边的浓影忽然动了动,像是从黑暗本身凝结而出。楚忆清从廊柱的阴影里转了出来,步伐轻得如同鬼魅,没有一丝声响。他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精致食盒,与他略显苍白的手指形成一种诡异的对照。
他的脸上挂着一种精心调配过的表情——温柔是主调,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谄媚,少一分则疏离。但在这温柔底下,仔细看去,却能捕捉到一丝极淡的怯意,或者说,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对着易碎的琉璃,生怕呼吸重了就会惊破眼前的平衡。这种怯意非但不显得卑微,反而给他平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感。
“公主,”他开口,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气声,仿佛真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或是惊扰了眼前这位刚从风暴眼中脱身的金枝玉叶,“夜深了,楚某见您晚上没怎么动筷,特地让小厨房做了些易克化的糕点,您……多少尝一点,垫一垫可好?”
他说着,已自然地将食盒掀开一道缝,取出一样点心。那点心做得极其小巧玲珑,雪白的酥皮,层叠如云,顶端缀着一点嫣红,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是能勾起人食欲的模样。接着,他做了一个更为自然的、却着实亲昵得有些逾越的动作——他并未将点心递到思若手中,而是径直用指尖拈着,轻柔而坚定地递到了思若那缺乏血色的唇边。
这个动作太过流畅,太过理所当然,仿佛他们已经如此千百遍,仿佛他天生就有这个资格。他的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唇瓣,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带着凉意的呼吸。
思若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她的视线有些空茫,似乎还没从书房内的交锋中完全抽离。唇边那点甜腻的香气,混合着楚忆清身上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墨香,形成一种奇异的诱惑,也带着一种无形的逼迫。
柳彦凌就站在不远处,身形挺拔如松,又冷硬如铁。他整个人像是被走廊里的阴影与昏暗光线共同雕琢成的一尊冰雕,面无表情,连呼吸的频率都低不可闻。唯有那双异于常人的湛蓝眸子,在昏暗光线下折射着廊下长明灯极其微弱的光,静默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楚忆清那逾越的举动,以及思若唇边那一点刺目的雪白。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的温度,像结了冰的湖面,但若仔细看,或许能看到冰层最深处,那几乎难以察觉的、一丝极冷的光的流转。
空气仿佛凝滞了。甜香、墨香、还有从书房门缝里可能渗出的残余的冷硬气息,以及柳彦凌身上那冰雪般的凛冽,在这段昏暗的走廊里无声地绞杀。
楚忆清的笑容依旧温柔,递着点心的手稳得像磐石,只是那眼底的怯意,似乎更浓了些,又或者,那根本就是一种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耐心。
楚忆清的衣领松垮地敞着,像是无意间滑落,又像是精心丈量过的分寸。那截线条分明的锁骨和下方一小片紧实的胸膛肌肤,在廊下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易碎的、瓷器般的光泽。他站立的姿势微妙地倾斜,角度经过最精心的算计,确保思若只要微微抬眼,便能将他最显得脆弱、脖颈线条最优美、侧脸轮廓最动人的那一面,全然收入眼底。他太了解自己这副皮囊的优势,并将每一分都淬炼成无形的武器,在这无声的较量里,温柔地进逼。
思若的视线从唇边那点过于甜腻的糕点,缓缓上移,对上楚忆清那双总是含着朦胧水光、此刻正盈满纯粹期盼的眸子。那里面倒映着跳动的微弱烛火,也倒映着她自己苍白而疲惫的脸。一股莫名的烦躁,夹杂着更深的悲哀,像藤蔓一样从心底缠绕上来。
这温柔的陷阱,这刻意展示的脆弱,在这四处透着冰冷算计、连呼吸都带着权谋味道的魔宫里,显得如此虚假,又透着一股飞蛾扑火般的可怜。可她不能戳破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甚至连一丝犹豫和拒绝都不能有。
她终是微微启唇,就着他那执着地停在原处、指尖几乎能感受到她呼出气息的手,轻轻咬下了极小的一口。酥皮在齿间碎裂,甜得发腻的馅料瞬间在口腔里化开,那过分的香甜却像一团黏腻的丝絮,堵在她的喉头,让她吞咽得有些艰难。
“好吃吗?”楚忆清的声音放得极轻,像羽毛拂过耳畔,他眼神亮晶晶地紧盯着她,仿佛她的评价是世间最重要的事。
思若勉强牵动唇角,弯出一个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点了点头。所有的言语都压在了舌根底下,沉甸甸的。心底却是一片荒芜冰冷的沙漠,风卷起干燥的沙砾,发出空洞的呜咽。父亲冰冷如铁的命令,柳彦凌那双无处不在、湛蓝如冻湖的监视的眼睛,此刻再加上楚忆清这包裹着蜜糖的、“情深意重”的试探……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枚被无形大手牢牢捏住的棋子,每一步落点都早已被设定好,正被推着,走向那片迷雾重重、注定布满荆棘与陷阱的前路。而那个或许并未真正失忆的华南奕,此刻,更像是一把突然悬于头顶的利剑,寒光凛冽,不知何时会骤然落下。
廊下的阴影似乎更浓了,将三人站立的身影渐渐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