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清清择偶的标准是她爸木先生。高大、英俊、脾气好,对老婆几十年如一日地疼。前后有几十个男青年吧,被这个标准的尺子给量下去了。他们要么不够高大,要么不够挺拔,要么不够皮肤亮白,要么五官不够端正,要么脾气有一点大,要么不能保证一辈子对老婆好。这些缺点,是木清清自己检验出来的。木清清有一万条可操作的详细准则,随便拎出来一条,往头上一按,就能让一个男青年原形毕露无处遁形。比如吧,男青年说亲爱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你是我的心肝,我的眼睛,我的全世界。木清清说如果我和你妈同时掉进水里,我们都不会游泳,你先救谁?
青年甲眼神闪过一丝犹豫,被木清清淘汰,她说你犹豫说明你心里在掂量,就算是你最后可能会说救我,可我已经不敢相信。青年乙眼神坚定毫不犹豫,说救你。木清清说淘汰,你不孝,自己母亲都不救的人,紧急关头老婆一样可以舍弃。青年丙眼神坚定毫不犹豫地说救两个,哪怕舍出自己生命也要都救。木清清说淘汰,你太贪心,贪多嚼不烂,你会害死所有人。青年丁说他会游泳,他有能力不让所有人落水。木清清说淘汰,你是个吹大牛的人,不牢靠,因为你不可能是万能的,生活里总会有你不熟悉的领域。青年戊望着木清清笑,说你也太幼稚了吧,这老掉牙的问题你觉得有回答的必要吗?
木清清暂留了青年戊,她觉得这个人有木先生的神韵,遇到事情会反方向思考,有勇气拒绝。木先生在生活里就时不时这样发问、质疑、思考。他喜欢针砭时弊,专门给本地报纸写时评,批评当今的社会风气。他除了在一家大学当教授,还是本地的政协委员,出门腋下夹个黑色公文包。他的锐利、思辨、敏捷,你都没办法反感,相反你会愉快地接受,因为他同时还是儒雅温和的。他会微微含笑望着你,一条一条列出他的想法,条理明晰,道理深刻,事例生动,口气和善。这样的木先生你能讨厌得起来?你只会产生一个感觉,世上的男人要都是这个气息,这样聪明,这样儒雅,这样温厚,这样包容,这样豁达,这世界就真的有意思多了。
木清清和青年戊交往了一段时间,又黄了。她发现他只和木先生有一小方面相似,大部分差得太远。木清清就这样筛选了十几年,从二十几岁蹉跎到了三十好几。无数的男人,前赴后继,从她的筛子眼里掉下去了,没有一个能有幸长留在筛网上头。木先生等不及了,催她差不多就行,选一个结婚吧。木太太更是两眼都盼直了,说随便找一个结吧,好日子都是过出来的,好男人是日子养出来的,先把日子过起来才是正事。木清清觉得不可思议,说妈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自己碰到了好男人你就偷着乐吧,不是谁都像你那么好命。能把随便一个男人用日子给养成我爸这样!不可能不可能,现在的男人你不知道都有多柴,我是宁缺毋滥,大不了一辈子不嫁。气得木太太抹眼泪,拿木清清没一点办法。有时候你真是想不到,她这样温婉和善又低调的女人,怎么就生出来这样一个骄傲高调目空四海的女儿。
木太太就为女儿发愁,清清一天不嫁,她一天心里不踏实,女人怎么能不嫁男人呢?嫁汉嫁汉,就算如今的女子不靠男人穿衣吃饭,好歹嫁个汉子才能算一辈子圆满嘛。木清清也想圆满,可除却巫山不是云啊,从小到大见识了木先生这样的好男人,被好男人的气息包围着、熏陶着、滋润着、影响着,如此环境里长大的女孩,如今你叫她随便找个人凑合,她不甘心,她不想妥协。她说再等等吧,说不定我的真命天子出现得迟一些,等到他我就嫁,做贤妻良母,和他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这一天木太太是看不到了。她子宫里长了一个瘤。等发现的时候已经严重了。取了样本做了活检,大夫说是恶性的,已经扩散了。木清清从春风和暖一头扎进了冰雪风寒。生活就这样变化了。她再也没有时间继续相亲找对象了。她天天陪着木太太。有几天在医院,有几天出院在家里,再过几天又送到医院。木清清回想以前的日子,发现过去的三十九年就是她生命中的黄金时段,她从来没有真正地明白什么叫人间忧愁。现在人间忧愁来了。原来这样具体,这样细碎,这样繁多,是一分一秒地挤压,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累积,一个夜晚一个白天地重复。木清清除了泼眼泪,真不知道还能做啥。她的眼泪原来这样多,一碗一碗的,忽然就失控了,两个眼睛是水龙头,两碗水哗啦啦泼出来,把脸洗一遍。过一会儿,闸门忽然又开了,哗啦啦再洗一遍。她没心情洗脸、抹油、做面膜、保养。她像个八十岁的老妇人,披头散发,以泪洗面。她才发现在生死面前,从前喜欢做的那些事,都是没有意义的,都不能帮她留住想留的人。她哭得昏天黑地,她不能接受没有木太太的日子,没法想象没有她的日子,自己要怎么活。
木先生再一次做出了表率。他帮女儿擦眼泪,哄她吃饭,换她回去睡觉,他拉着木太太的手,说不要紧,还有天堂哩,有一天我们一家人会在天堂里团聚。他对女儿说,你妈妈只不过早一天去那个地方罢了,就像全家旅游前,她提前去为我们订房子、订饭、看环境,一个道理。听到这样的话,木清清平静下来了,透过迷离的泪眼,她有一点不是那么恐惧了,她看到了明天或者后天,木太太不在以后的日子,生活里还有木先生,家还在,家里的一切都不变,木先生会在家里等她,木先生会学习做饭,学习打扫卫生,会变着花样买菜做女儿爱吃的美食。完整的生活,木太太会带走一半,好在木先生还能留住另一半。这就已经很好了。残余的一半,也可以让她木清清躲避风雨,求得一点庇护。
木太太的病查出来后,木先生也有过失魂落魄,确诊的那一夜他在医院病房外走廊上走了一夜,像一个丢了灵魂的影子,在苦苦寻找自己。他和清清轮换守夜。他擦屎、接尿、擦身子、喂饭。女儿能做的,他都能做。护士建议雇个护工,不然家属也会熬坏身体的。木先生不答应。他不是舍不得钱,他工资高,不缺钱。他舍不得把木太太交给陌生人照顾。那段时间还不是暑假,木先生夜里陪护,白天还得匆匆赶往学校去上课。病情第一次稳定下来后,他建议带木太太去北京,到大医院看一下。省医院已经诊断得很明确,也在网上请北京的专家做了远程会诊。他还是要去北京。他在北京有朋友,还有个学医的学生就在大医院。北京之行还算顺利,去了就挂到了专家号,住进了医院。结果和省医院一样。住了一个星期,学生建议他们出院,因为实在太迟了,癌细胞扩散到了全身,再住没有实际意义。木太太就又回来了。躺在床上熬最后的日子。
木清清算是度过了以泪洗面的阶段。她知道母亲留不住了,要先走一步了,她和木先生都尽力了。有些事情不是你拼尽全力就能如愿的。生命里有美好,也有残酷,现在他们一家遇上了。她开始做抢救性的挽留,给木太太拍照,录像,留语音。逗她笑,送她康乃馨,拍她的睡容。这可是母亲要留给她的巨额财产啊,都是千金难买的。她还给父母拍各种镜头的合影。她要记录他们恩爱生活的模样。他们恩爱了几十年,眼看老了,还是照旧,这得是多么难得的事。多少夫妻一辈子打打闹闹,走着走着就散了,更有反目成仇横眉冷对的,像木先生木太太这样和和气气一辈子的,世上少有。木清清遗憾自己明白得太迟,这样的记录应该早上十年,哦不,二十年,三十年,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就记录下每一年,每一天,每一顿饭,每一个温馨的时刻。可惜太迟了,过去她把这一切当作很普通的事,以为他们一家会长长久久在一起。谁能想到命运要给母亲按停止键。她真是想不通,这样好的木太太,这样好的木先生,这样好的一个家,为什么要被活活地拆开?生死的大手啊,它不讲理,不给你讲理的机会。
好在以前他们留下了不少照片。每年的结婚纪念日,每次出去旅游,每个人的生日,都要过一过的,这时候木先生会送礼物,玫瑰、首饰、化妆品,都是能让木太太喜悦的东西,然后就会留合影。合影里的木太太永远都是一脸温婉可人的笑。笑容清清的,淡淡的,不满,也不浅,好像日子对于她,既没有恓恓惶惶,也没有自满自傲,她永远都不抱怨、不炫耀、不夸张、不自卑。她是这样好。这样的好女人,配得上木先生的宠爱,配得上命运赐予她的幸福。木清清被自己的回忆深深打动,那些美好的日子回不来了,她要做个视频,把父母的合影都放进去,把现在的照片和录像都放进去,以时间为轴,串联起他们的几十年。她要写一本回忆录,《我的父母爱情》。不为出名,不为换稿酬,只为纪念父母这辈子的美好生活。
定下这样一个目标以后,木清清的悲伤没有那么沉重了,不再铺天盖地遮蔽她的全部世界,她清醒而冷静地陪母亲走完最后的时间。当木太太合上双眼的最后一刻,木先生身子滑在地上,他跪下了。木清清搀扶起木先生,说爸你还有我,妈妈没了,我们还有彼此。她担心木先生会追随母亲而去。她太了解他们夫妻的感情了,木先生真的有可能会想不开寻短见的。木清清瞬间成熟了,她知道考虑问题的方方面面了。她一遍遍告诉木先生,妈妈走了,清清还在,清清会陪着爸爸,照顾爸爸,会让爸爸有个幸福的晚年。她甚至渴望马上就遇到那个命里等待的白马王子,和他组建一个幸福的家,把木先生接到一起,大家相亲相依过日子。日子会像过去一样的,木先生和木太太过出的那种日子,只要她的丈夫像木先生一样好,她自己也一定能碎片一样好,他们一定会经营出木先生木太太过过的那种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