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疏桐】
白桦18岁那年,因眼疾转学。
新校邻近闹市却凸显安静。车穿过一道红绿灯,白桦仅看见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
车行进被白蔷薇占领的新校铁门,白父再三强调白桦不要随意走动,看见乖儿子点头,白父才进办公室讨论分班问题。
白桦又开始四处转悠。
“哥!”傻笑的白杨揽住白桦的脖子,“叔说你要来,我等你好久。”
白桦熟练扒下白杨的手:“我去解手。”
“哥,洗手间走反了!”
植物园的台阶上坐着穿棕黑色衣服的瘦削但不纤弱的白皙少年,一双散发淡淡忧愁和冷漠的瞳孔漆黑不见底。少年拿笔专心在绘本上写写画画,但常抬头瞟一眼白桦。
白桦从少年对面像祭坛的花坛里扯下一枝干枯的风信子,如春日的湿润泥土松动的声音吸引少年的视线。少年抬头与白桦对视一眼,又沉下头。
白桦则认真欣赏手中的风信子,仿佛有特别之处。
几分钟后,真香——
白桦走上前:“你好,我能看你的作品吗?”
少年移开一段距离:“不能,你挡住我的光线。”
“陈酒,你傻了?学校天色总是阴沉沉。”白杨捂着腹部笑。
白桦友好一笑:“你在写生?”
“是的。”
白桦笑意愈灿烂:“写生杂草丛生的花坛?”
“特殊爱好。”
少年人的友谊来得快。
讲台上一番自我介绍后,白桦和陈酒做同桌。
陈酒并非冷漠的人,顾虑白桦的眼疾帮记笔记。
下课,陈酒再三犹豫,最终向邻桌丢个纸团——
“你是不是有姐妹。”
看见纸条的内容,白桦哭笑不得。
“陈酒。”这不是白桦第一次念他名字。
“有事?”陈酒说不出心底的忐忑。
“你好别扭喔。”
“滚。”
忘了说,少年人的友谊走得也快。
第一天,白桦逛新校个遍。
照“愣头青”白杨描述:
“少日照的冷寂的地理位置却不偏僻的新校里,清晨永远泛起白雾的白桦林和如梦如幻的紫藤萝走廊总引流连忘返的学生迷失方向,仲夜白色月光将叶子反射得青翠欲滴的灌木丛结满红红蓝蓝的混有各种花香的浆果,如天鹅绒般柔软细腻的绿色平地长满各类白桦不认识的无精打采的杂草和几株零星的早焉的花,占学校面积三分之一的培育了娇娇滴滴的各色玫瑰,象征着纯洁的吐着细长鲜红花蕊的百合,每年荷兰鹿特丹最早盛开的郁金香和来自斯巴达的名贵风信子的植物园。”
差点看不出来,这是危险文稿。
“缺月挂疏桐,缺月挂疏桐……”
刚换洗完的白桦抱着新被褥回到寝室,看见忧郁的文艺青年白杨向稿纸深情告白。
“哥,帮个忙呗,”一脸谄笑的白杨殷勤替白桦铺床,“我们老班布置学期调研作文,题目‘缺月疏桐’。”
“选自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白桦喜欢诗词歌赋,对此格外敏感。
“对呀对呀,咱俩四舍五八等于穿一条裤子长大,能借鉴不?”
白桦打开起雾的玻璃窗,月色朦胧,明天注定下雨。
宿舍楼的植物也不少,如一片绿潮的爬山虎,爱串门搭桥的牵牛花,还有窜天的白桦树。
白桦伸手抓住它的叶子:“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奇怪,树上没有一只休憩的鸟。
“值日生陈酒,查寝!”
轻叩三声门,白杨回应,陈酒才进屋。
白杨发神中。
陈酒和躺床上的白桦对视一眼,白桦又低头看书。
陈酒则认真检查每一块地板、每一块砖。
场景陌名眼熟。
白桦床边由沉香木精心雕刻成的栩栩如生的蛇形木雕略显低调奢华,吸引陈酒注意:“这是什么?”
“驱邪的。”
“我没收了。”嘴上如此,陈酒却躺在白桦床上。
“你住这里?”
“口齿伶俐的白桦同学没有适应学校,入住前提是不得男女混住。”黑色眸子直勾勾盯着白桦,想要看出什么破绽。
“屋里就你一女的。”白桦用书盖住脸,闷声不满。
爱较劲的两人吃早餐也互掐互呛。
“你拿我东西?”白桦脸黑得滴墨,一脸不善盯着悠闲把玩木雕的陈酒。
“今天不是我值日,”学生巡逻队队长李理琪过来巡逻,陈酒收好木雕,“你的是定制?”
白桦脸色微温和:“不是。”
“不准我有?还有半小时,回去看看你的。”
“帮我洗碗。”筷子一放,白桦跑了。
“陈酒,”背后的李理琪语气委婉,“同学之间和谐相处。”
埋头干饭的白杨插嘴:“李姐你不理解,他们很核谐。”
李理琪横一眼白杨:“与你无关。”
这都什么人间极品。
“对不起。”
陈酒桌前,白桦低头道歉。
“没事,”陈酒语气僵硬,随即补上句干瘪的话,“坐下,快上课。”
第一节英语课,陈酒仍替白桦做笔记。
但当笔记本掉出……
“认真复习,”笔记本还给白桦,陈酒眼底掠过一丝精光,“粉红色书签那页,挺伪……有少女心。”
白桦准备撕毁书签,发现上面多了两行英文花体:“Three winters cold have from the forests shook three summers’ pride.Three beauteous springs to yellow autumn turned.”
两人都记得,这两句选自莎翁《十四行诗》第一百零四首——白桦最爱的那首诗。
学校晚自习等于自由活动。
“你想在图书馆过夜?”陈酒从一长排书架中找到阅读《校园植物图鉴》的白桦,“听说……植物园夜景最好。”
白桦头也不抬:“植物园没有我喜欢的花。”
“什么花?”
“随便花。”
一旁的书架惊翻了,白杨艰难从书山中爬出:“哥爱好也很特殊。”
陈酒双手一摊,一脸可惜:“学校没有。”
“我知道哪有!”白杨手举得老高老高。
仲夜月寒,白桦林里,纸钱飘舞,三人沉默。
“的确随便花。”白杨摸摸冰凉的后颈,干笑一声。
陈酒目光紧锁月光下的片片纸钱,白桦抬手轻松夹住一片风信子状纸钱。
“你做什么?”树后传来李理琪呵斥声。
白桦随即松开:“看随便花。”
陈酒抓住白桦的胳膊:“白桦,我们回去。”
“夜晚蛇虫多,”李理琪白一眼始作俑者白杨,“白桦林临水源,想划水的尽管来。”
“李姐,我们散心而已,现在就走。你也早点休息,别熬夜……”白杨拉起两人就跑。
白桦树遇水烂根,怎会正常生长?
寝室内亮着盏暖色台灯,白杨苦思“缺月疏桐”,白桦和陈酒又睡一块儿。
明明春日催人眠,偏偏白桦睡不着。
“白桦林有秘密。”陈酒在白桦耳畔低语。
“哦?”白桦翻身,望向眼底一片深邃的陈酒。
“学校有个保安,深夜巡逻白桦林时,不幸踩进水坑跌死——他姓李,是李理琪的爷爷。”
“但白桦树遇水烂根。”白桦说出两人心底的共同疑惑。
陈酒闭眼喃喃低语:“这就是白桦林的秘密。”
“我也有秘密——没有姐妹。”
陈酒嘴角勾起一丝浅笑。
正午食堂,白杨和身后的李理琪堵陈酒和白桦。
“哥好消息啊!昨晚我和你们去白桦林就找到灵感,今天再去一趟?”
“她?”白桦看向一脸激动的李理琪。
这还是不近人情的李理琪吗?
“白杨说你们能查清我爷爷死亡的真相。”看向白杨,李理琪又恢复一脸不屑的神情。
陈酒拉住白桦想掐死白杨的手,一脸淡漠:“踩进水坑跌死,有什么好说的。”
“你们也这样以为,”李理琪嗤笑一声,“本学年食堂吃饭的钱我全包?”
白桦一脚踹开眼巴巴靠过来的白杨:“无功不受禄。”
“除女厕所、女寝室,学校通行证?”
“我们做事很有原则。”陈酒该逛的都逛遍了。
“附一张学校巡逻地图?”
白桦和陈酒对视一眼:“好!”
“昨晚那时那地见。”
今夜无月,萤火虫小灯两盏。
白桦和白杨一组,陈酒和李理琪一组。
“两个面瘫一组。”白杨望向远处的灯光,轻哼一声。
“你说什么?”白桦专心观看李理琪给的地图,被白杨打乱思绪有些不满。
“我说……白桦树根部可能悬空,偶尔汲水。”白杨努力回想从植物园看到的盆栽。
“去找水源。”
陈酒驻足凝望那盏渐行渐远的灯。
“他们也许找到答案,”李理琪思绪拉远,“我是孤儿,从小被爷爷捡回来,学校也算我的家。爷爷常带我巡逻,教我辨认植物。一来二熟,我对这里的地形熟到可以摸黑走。后来我读书,担任巡逻队队长……那晚,巡逻白桦林的同学找到我,说跌死一个保安。”
陈酒皱眉:“你看见尸体?”
李理琪苦笑:“看见了,我也信。”
“那你……”
“学校虽好,但哪天大晴天?没有人想离开?为何要修建占地面积三分之一的植物园?植物无不走向死亡,一批又一批?……你们不是最早想离开的人,”李理琪停顿一下,“既然你们怀着这个愿望,就应尽早做出行动。”
“你呢?一起出去?”
李理琪仰望一片漆黑的夜空:“即使我们深处阴沟,也依然有人仰望星空。”
陈酒和李理琪到达水源,白杨手刨开白桦树根部,露出一个约三米的深坑,涓涓细流从坑底滑出。
白杨恍然大悟:“下面有地洞。”
“是地道,”白桦蹲在坑边,灯照向坑底,“所有的白桦树树根相连,根部抓土,根下缕空,形成错综复杂的地道。”
陈酒跳进坑观察水流的方向:“校内没有水源,水从外面引入,地道能通向校外。”
“但坑会被人发现。”白桦悠悠补上一句。
李理琪笑了:“好说,我改变他们的巡逻路径,贴上‘禁止入内'的告示。”
“白杨,你走吗?”白桦询问仍懵圈的表弟。
“我,”白杨挠头想找个合适的借口,“作文我还没写完,又有灵惑,不走。”
李理琪心生疑惑:“什么时候开始,你热爱学习?”
满脸泥巴的白杨干笑两声作答。
五月入夏,冷寂的学校也多些蝉鸣。
“陈酒,”李理琪叫住为白桦画肖像画的陈酒,压低声音,“你们什么时候走?巡逻队拖不长时间。”
“地道已清理干净,”陈酒继续画画,神色平静,“但我为学校准备了惊喜。三天后,我们四个都要到。”
“你和白桦一样究竟是什么关系?”李理琪说出心底许久的疑惑。
陈酒的铅笔断芯了。
“如你所见。”
得到答案后,李理琪离开,美名其曰帮白杨补课。
夏日暖洋洋,阳光下的白桦眯眼睛:“还有多久?”
“对不起,我忘了你有眼疾。”画板后的少年耳尖微红。
夏天的夜空抬头看,银河流转数颗恒星。
“孔明灯!”看着陈酒从树上像掏鸟窝一样,拎下数盏孔明灯,白杨合不拢嘴。
陈酒向白桦递盏已点亮的孔明灯:“许愿吧。”
白桦闭上眼,双手合拢.:愿我们成功逃出去。
张开眼,数盏孔明灯连成一片,皆空游无所依。像土星的光环,像白桦林底的汩汩溪流,像并坐的四人,孔明灯,与星辰和如笑眼的弯月发光发热。
白桦自言自语:“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原来缺月疏桐也可以这样解释!”白杨觉得过去的灵感只是风中的一粒微沙!
“白桦,虽然你喜欢光,但你有眼疾,还是少看明亮的东西!”三个孩子的妈,李理琪委婉提示。
“白杨喜欢吃辣条和辣条是垃圾食品有什么关系?”白桦头熟练靠在陈酒肩上装睡。
白杨和李理琪对视一眼,无语了。
“着火了!”仲夏夜划过像闪电一样尖细响亮的声音。
“我用的停车场的汽油,”陈酒解释道,“火势不大,你们能跑回去——没人注意我们失踪。”
“什么?你!”李理琪头气得发晕,伸手去打陈酒。。
“走吧,不然没时间,”白杨强拉着李理琪跑开,“哥,你们也要注意安全。”
摇曳的火光照在两个少年人脸上。
陈酒握住白桦的手:“抓紧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透进陈酒眼底的火光显得格外温柔。
金丝雀冲破牢笼时会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婉转的曲子。
“哦哦哦!”这是白桦的返祖声音。
陈酒也认为自己救了只人模狗样的大猩猩。
“白桦,”陈酒突然打断白桦的欢呼声,语气严肃,“我要离开了。”
四周一片寂静。
“向那边直走,你就能回家。”陈酒指向散发微弱的远方时,眼底掠过一丝哀愁,又充满笑意。
白桦纹丝不动,眉头一皱:“你呢?你不回家?”
“会,”陈酒朝反方向走去,“接下来的路,你要坚强。”
“我们还能见面吗?”白桦提高声音。
“在不久。”白桦已经看不见陈酒的身影。
在未来。
“你还能记起你是谁吗?”
陈酒的声音随风起,像转了个弯,转到白桦耳畔。
“我是……”
周围景色正在逐渐破碎、消失。
新校医务室。
“滴滴……”
病床上的白桦睁开双眼:“李理琪?”
倒热水的李理琪抬头:“同学,你认识我?”
白桦还没询问“陈酒”,白杨踹开门,抱住我,鼻涕眼泪糊一脸:“白桦姐,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男女有别,”李理琪嫌弃地拉开他,递给白桦一杯水,“还晕吗?”
看着一脸懵懂的白桦,李理琪认命解释:“今早你站着等人时,犯低血糖,晕倒了。”
“陈酒呢?”
“姐,你想喝酒,”白杨从椅子上跳起来,“你生病了不能喝烈酒,凊淡的倒也行……“
李理琪反手一个爆炒栗子:“安分点!”
白桦沉默,学校没有陈酒吗?
白桦告诉白杨,白桦林有地道。
但当他们找到水源刨土,却始终没有挖出深坑。
寂静的白桦林传来“窸窸”声,白桦想起自己以前很喜欢看恒星,可抬头只望见一轮苦月亮挂在光秃秃的枝头。
这天白桦是值日生,轻敲白杨寝室的门——
白杨仍苦思瞑想:“缺月疏桐。”
『I had a crush on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