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离去后,雷损踱着步子不疾不徐穿过回廊,不足一指长的胡须轻轻抖动,他双眉向上斜飞,哪怕脸上没有表情,也让人觉得压抑,恐惧。
他一扬斗篷,坐在木椅上,对面城楼的刑部尚书傅宗书早便打道回府了,雷损将手里的不应刀重重放在桌上。
狄飞惊垂首,准备接受雷雨。
“洗洗手,洗洗眼吧。”雷损招手,上来两名侍女,一人手捧金盆,一人托着洁白的毛巾。
狄飞惊见状不言语,他在盆里仔细净手,又双指沾了些水敷在眼上。
雷损又说:“洗手,是让你拿好你的剑,洗眼,是让你看好你的人。”
“是,总堂 ”
无论是方才没对苏梦枕出手,还是放任陈不争离开破板门,在雷损眼里,狄飞惊都是有错的。狄飞惊知道,所以他从不会忤逆雷损的意思。
这要换做别人,不应刀下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可他不一样,他是狄飞惊,是雷损一意孤行行的一招险棋。
事实证明,雷损当年提拔外姓人狄飞惊,是非常正确的决定。
雷损和狄飞惊浅浅交谈几句,阻杀苏梦枕的计划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无奈只能拂袖回京,再做打算。
狄飞惊是没想到陈不争回这么快离去,他也不知道,没了寻仇愿的陈不争,还会不会留在京城,亦或是带着一腔迷茫远走天涯?
陈不争如果孤身一人,太罗门吴天越林问雪是不会放过她的。
由于损失了几个堂口,死了几个堂主,一时间各种交接事务堆在狄飞惊手上,叫他回了六分半堂也腾不出手来,忙得脚不沾地。
百忙中抽空叫手下人搜一搜陈不争的踪迹。
狄飞惊又补了一句。
“见到她不必好言相劝,也不要恶语咄咄,告诉她,我会带她去见她阿姐。她自然就会回来。”
反观陈不争,她的确回了京城,借老叟指路去了京城最大的酒楼三合楼,她在一楼看腻了名伶歌妓袅娜身姿,听厌了婉转莺歌,便包了个肃静的厢房,趁着夜色推窗看汴京灯火繁盛,夜夜笙歌。
陈不争倚着窗棂,看月上柳梢头,看火树银花不夜天。
酒入愁肠,化作人间泪。
陈不争哭着哭着,便笑了。
她笑自己多蠢顿,她笑自己故步自封。
她笑这天下,笑这江湖,笑她自己被耍的团团转。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不知哪里的纸鸢乘风欲上北斗,从人头攒动的闹市借风飞起来,竟挂到了陈不争的窗边。
陈不争看着纸鸢上稚嫩的墨点和画得歪歪斜斜的翅膀,哪里像飞鸟,分明是个山海经里爬出来精怪!
她噗嗤一声笑了,摘下纸鸢,在人群里寻找它的主人。
能将纸鸢画得这般别致,不知是哪家的小娃娃。
人群里钻出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挥着手大声朝陈不争喊。
“漂亮姐姐!”
“小鬼,是你的纸鸢吗?”
迎着月光,陈不争一双泪未干的眼如盛着一汪水的玉石,人如天边人,双瞳剪秋水。
“阿爹阿娘说没了束缚的东西就是自由的,这纸鸢断了线!它便也是自由的了,也就不是我的了!”男孩跑到陈不争楼下,仰着脖咧开嘴笑着。
“它来找漂亮姐姐了,那它就是姐姐你的!”
“你画的丑,我可不稀罕。”
陈不争弯眸,见他可爱,便生了故意打趣他的心思。
“可是姐姐不要,它就没家了。”单纯的男孩泪眼汪汪,似乎真将纸鸢当做了活物,打心底里希望它能有个“家”,“姐姐你要抛弃它吗?”
陈不争像是被戳到了心上某处,胸口闷闷的。
“好,我要就是了。这里人多,你快点回家,莫要叫你爹娘担心。”
陈不争看着男孩蹦蹦跳跳没入人群,盯着手里丑的可爱的纸鸢。
——没了束缚的东西,便是自由的。
——可是姐姐不要,它就没家了。
她笑纸鸢丑陋,可她自己又哪里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