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沪上的天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铅灰，低垂的云层像灌了铅的棉絮，将督军府前的青石路浸得水光粼粼，连砖缝里的青苔都透着湿冷。徐光耀裹着件玄色斗篷立在囚车旁，指尖的寒意顺着布料往骨缝里钻——昨夜对着一叠叠证据核对到三更，眼下眼底的青黑重得能滴出墨来，可脊背却挺得如崖边迎雨的松，半分不肯弯。
他终究是压下了血脉亲情里的牵绊，决意将徐鹤龄交予国法处置，断了这桩祸乱江南的根源。
谭四少帅，都安排妥了，押送的弟兄都是跟着老帅打过仗的，可靠。
他目光扫过囚车栏杆后低着头的徐鹤龄，声音沉了沉
谭四只是……徐文博那边还得再盯着点，暗牢的守卫换了三拨，就怕有漏子。
徐光耀抬手按了按斗篷领口，视线落在囚车缝隙里徐鹤龄那双阴鸷的眼睛上
徐光耀放心，徐文博被关在地下暗牢里，没有二叔的支持他翻不起什么风浪
徐光耀出发吧，早到军政府一日，江南就少一分风险。
车轱辘碾过路面，发出“吱呀”的声响，在雨幕里格外刺耳。徐鹤龄靠在潮湿的木板上，突然扯着嗓子笑起来声音像破锣
徐鹤龄光耀啊光耀，你以为把我送去军政府就赢了？只要我儿子还在，徐家军的布防图他记得比谁都清楚，等他找上人，你和你那短命妹妹，都得给我陪葬！
徐光耀二叔，到了这时候还嘴硬。文博被关着，你那些旧部要么被收编，要么早跑了，没人会来救你。
雨越下越大，打在车顶上噼啪作响。徐光耀坐在车里，思绪飘回昨夜，林军医叮嘱他注意休息，可一想到父亲留下的账本，想到江南铁矿下的百姓，他就睡不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谭四少帅，是暗牢的守卫！
万能龙套少帅！不好了！徐文博……徐文博跑了！他杀了看守的弟兄，换上衣服逃了！
徐光耀的心猛地一沉，推门下车，一把揪住那士兵的衣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徐光耀怎么回事？暗牢的守卫呢？钥匙怎么会在他手里？
万能龙套是……是徐鹤龄的旧部！一个亲信混进暗牢，说要给徐文博送吃的，结果打开了牢门！徐文博杀了那亲信，还抢了布防图……
万能龙套我们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没影了。
徐光耀松开手，后退一步，胸口的疼痛突然加剧，他扶着车身才稳住身形。
谭四少帅，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分兵回去追？
徐光耀追不上了。
徐光耀深吸一口气，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
徐光耀他肯定去找日本人了
徐光耀传令回去，让上海防守司令部加强戒备
徐光耀二叔，你儿子倒是比你有种，可惜，用错了地方。
囚车里的徐鹤龄笑得更疯了，那笑声混着雨声，像哭又像嚎，难听得让人头皮发麻。
徐鹤龄哈哈哈！我就知道文博不会让我失望！徐光耀，你等着，三菱财阀的人很快就会来，到时候你不仅保不住铁矿，连命都得丢！
徐光耀继续走，不能耽误。只要把二叔送到军政府，拿到国法的判决，文博就算找到日本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雨夜里，囚车继续前行，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像为这场未结束的争斗敲着沉重的鼓点。徐光耀坐在车里，望着远处被雨雾笼罩的上海城，眼底满是坚定——父亲曾说，徐家军是守土的力量，不是谋私的工具。今日即便前路有险，他也要守住父亲的遗志，守住江南的每一寸土地。
而此刻的徐文博正披着那件沾血的守卫服，在雨夜里狂奔。他怀里揣着徐家军的布防图，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方才杀那亲信时，他的手一直在抖，但一想到父亲在囚车里的模样，想到徐光耀夺走的一切，他的眼神就变得坚定。前方不远处，三菱财阀的汽车正亮着灯，等着他的到来。他知道，只要交出布防图，日本人就会帮他救回父亲，到时候，他要让徐光耀血债血偿。
转眼徐文博已经到了法租界，一栋白色洋楼里，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色西装的日本卫兵，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眼神冷得像冰。徐文博攥紧了口袋里那枚亲信留下的铜制徽章，指尖的汗几乎要将徽章沁绿。他深吸一口气，刚要上前，就被卫兵拦住。
万能龙套干什么的？
徐文博我找山本特使，我有徐家军的布防图，要和他谈交易。
卫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转身进了洋楼。没过多久，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走出来，面无表情地比了个“跟我来”的手势。徐文博跟着她穿过铺着红地毯的走廊，墙壁上挂着的日本风景画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樱花香，却压不住他心头的焦躁。
山本的办公室很大，红木办公桌后，山本正端着一杯清酒，见他进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山本徐少爷倒是识时务，居然敢自己送上门来。
徐文博走到桌前，将布防图“啪”地拍在桌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徐文博山本先生，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这是徐家军在吴淞口、江南铁矿的全部布防图，连暗哨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
山本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敲了敲布防图的边缘，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徐文博的脸
山本徐少爷倒是大方。可我凭什么信你？你父亲徐鹤龄还在徐光耀手里，你现在不过是个逃犯，拿什么保证这布防图是真的？
徐文博我没必要骗你！
徐文博徐光耀那个野种，不仅关了我父亲，连我也被他扔进暗牢！若不是我杀了看守逃出来，现在早就成了他的刀下鬼！
山本拿起布防图，对着灯光看了看，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泛黄的图纸比对，片刻后，他抬眼看向徐文博
山本布防图是真的。可你想要什么？只是救你父亲？
徐文博我要你帮我救回父亲，还要帮我杀了徐光耀！只要他死了，徐家军就没人能压得住我。到时候，我不仅会把江南铁矿的开采权给三菱，整个徐家军都会听你们调遣——你们想在上海修铁路、建工厂，我都能帮你们办！
山本放下布防图，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像是在盘算什么。窗外的雨又大了些，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将办公室里的沉默拉得更长。徐文博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若是山本不肯答应，他要么被徐光耀抓回去处死，要么就成了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
山本好，我可以帮你，你最好记住你说的，否则不仅你父亲活不了，你也会变成黄浦江里的鱼食
徐文博看着窗外的雨，仿佛已经看到了徐光耀倒在血泊里的模样，看到自己穿着督军的军装，站在徐家军的阵营前——那才是他该有的样子，那才是徐家真正的继承人该有的风光。
徐文博徐光耀，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挡了我的路。在这个乱世里，只有够狠，才能活下去。谁挡我的路，我就绝了谁的活路。你等着吧，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你付出代价。
办公室里的樱花香依旧清淡，可徐文博的心里，却燃起了一把熊熊的火焰，那火焰里，藏着野心，也藏着复仇的戾气。而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要将整个沪上，都淹没在这片湿冷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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