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赤昙!你残害同门,凌虐晚辈!亏他还叫你一声师叔!你哪有半分浩然正气?”
翎孤山上,二十八人云聚于此,深入山坪的却只有伶仃二人。而那出声训斥的中年男子和一众人被挡在半山上,一身玄服,手中持着瞰明镜,扬眉圆目,一派正气。
“杨否及……呵!你也来了?竟想不到我闻赤昙有一天会在这里看到你。我记得……你曾经还受过我的教诲呢!”
寒山古树,云渺渺飘洒,那个双手背后,遗世独立的高挑女子,讥讽地说道。
一直在她对面被她忽视,抿着唇的蓝衣男子,慢慢上前一步,挡住女子和杨否及的对视,他撇着头漫不经心地说道:“师叔……观澜实在想不明白,这么多年,为何师叔待我总和其他同门不同?从前你苛责,观澜还能自欺欺人,当做这是你的看重。可是厌奎之事……观澜有什么地方是对你不起吗?”
闻赤昙厌恶地瞥了他一眼,一甩袖不愿看他,冷冷地说道:“姓蒋的!你和你爹都是一路货色,当年他背着我拐走了我的师妹……现在,又轮到你伤害我的亲传嫡系!下流货色,血脉里都是脏东西!”
男子湛蓝色的罗衣,轻薄的白绸外搭因微薄的气流而微翻,他手中持着一柄纯白色的长剑,上面镌刻着冰霜花与白蟒,潜伏的白蟒盘踞在冰霜花周围,平白地为此剑添增了几份恐怖的气息。
“观澜!何必同她再说什么前尘往事?若她还是曾经的珀煜君,又怎会有今日的境地?”站在杨否及身边的穿着金刚半袈裟赤裸着左手臂的体修刚正地喧道。
蒋观澜回头瞥了一眼,又转回来低着眸子闪着长睫说道:“师叔,观澜还愿意唤您一声师叔,既然我们道不同不相与谋,确实是无回转的余地了。但修道者刚强于心,一切恩怨都要泯于巅峰对决中,如今这翎孤山也当得你我了。出剑吧……师叔!”
闻赤昙扬眉抬颌,孤傲地将这翎孤山的山坪环顾,良久才颇具讽刺地说道:“蒋观澜,你这一生唯二让我满意的,也就是这散灵地的选址了。不管你我谁死在这里……至少都可不复相见,省却了诸多烦恼!”
说着她将自己的“雯寂”从袖管中放出,古朴而黑瘦的剑没有剑鞘,一如她那锋芒毕露的主人一般,既刚愎自用又孤芳自赏。
真正的巅峰对决完全取决于近身格斗与短兵相接,任何人不论境界高低,皆无灵力施展之地,于是乎“残忍而血腥”一直是巅峰对决的代名词。
“苍飏”剑出,周围的气流染上了白寂之气,蒋观澜毫不手软,招招式式都无可指摘,与当初那个连剑都持不太稳,几步之内便千百差错的孩子大相径庭。恍惚之间,蒋观澜的侧脸和他的父亲重合了,连闻赤昙都忘记了当初那个伪君子也是如此心思缜密。
“师叔,我可与蒋卿鄞一般?他和我是不是长得很像?”
蒋观澜步步深入,两人黑白二剑相持之时,鬼使神差之间,闻赤昙听见了这样一句话,这样一句令她厌恶的话。
闻赤昙反手在两三招之间破除他的抵挡,在和他剑刃相滑擦之时,蒋观澜又说:“应该是十分相似吧,如果不是那样,怎么会在师傅把我找回来时,你明明站在殿外离得那么远……却只看了一眼,就露出了那样厌恶的神情……我想想,像看到了什么呢?对!就像那年在梓树台,你看见了李龟年和他的炉鼎在床上时那种表情……”
蒋观澜恶劣地笑着,平生第一次在她面前敢袒露自己所想,放肆地展现着自己的挑衅。
闻赤昙被他激地挑眉,举剑刺探时意在他的命门,他却不慌不忙挥剑抵御,任由她靠近却不让她伤到,像步步诱她深入一般,神情不明。
“……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都不敢在你面前说起她,可在背后他们却说她和你曾经并肩同行……若不是因为和蒋卿鄞……一意孤行,或许她会和你一样进入无情道……”蒋观澜一手挥剑,一手一把握住“雯寂”,丝毫不在意自己手掌淌下的鲜血。
闻赤昙被他阻拦,神情简直坏到了极点,一句话便令她道心不稳。
正当蒋观澜以为她不会和他多嘴时,她忽然开口了:“洛雨霏……她有名字,她首先是个修道者,其次是她自己……最后才是……一个母亲。”
“她曾经和你并肩,有名号,叫云中君。那她应该是水系灵印……我身上的灵印……有一半来自她。”
蒋观澜复杂地望向她,望进一双隐忍的眸子里。
“云中君?呵!是云中君!往事浮云我以为都该随着风霜沥尽了!明明我已经快要放下了……快要放过他们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不过两百年之隔,你便出现在我眼前了!你的存在就是她背叛我的证据!我每次看见你,都会想到她的剑,曾因为那个下贱男人……插进我胸口!”
闻赤昙晕红了双眼,悲愤地和他再次扭打在一起,他们两人皆下了狠手,寸步不让。
“……可与我有何干系呢?当年……我也不过是个孩子,我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他们!”
蒋观澜原本习惯了的从容被一朝打破,他像个幼虎一般展露着自己的愤怒,既蛮不讲理又钻心的阵痛,这一刻他才是自己,内心哪个满是牢骚满是心酸的小孩。
闻赤昙恨得咬牙切齿,她将蒋观澜逼到悬崖处,直攻他的下盘,吼道:“与你何干?父债子偿!这都是因果报应!当年蒋卿鄞引诱教唆了雨霏!他为了雨霏的元阴之体有意接近,到后来竟然教唆雨霏背叛了我!你问我和你有什么干系!这便是干系!如果没有他,雨霏怎么会背叛我?我怎么会因为当年的心脉损伤以及往后经年的心魔而一直停滞不前呢?我又怎么会……失去了唯一的……”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仇恨的泪水一行行滑落,连泪都是冰凉地打在蒋观澜的手背上。
二人一直纠缠,招招式式无穷无尽,直到闻赤昙突然头疼难忍剑错了半寸……
“唔……”
伴随着剑刃插入血肉的声音,蒋观澜忽然清醒一般望着自己手中的剑……
“……切!洛雨霏的儿子……果然深得她的真传……连刺入的地方都是一样的……咳咳咳!”
闻赤昙嘲讽地苍白着脸说道,可是随着她一呼一吸,她痛得几近昏死过去。
“雯寂”剑剑身猛烈的震动,悬飞在闻赤昙的身前,似乎要拼死护主。
“……你输了……我赢了……”蒋观澜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反复做着亲自手刃闻赤昙的梦……可成了现实……竟丝毫与狂喜不相干,只有目标击碎后的废墟……
闻赤昙笑着,说:“我怎么会输给你?我明明输给的……可是我的师妹。她亲手为我种下的心魔……竟在今日开花……师妹啊,你始终了解我,知道我……睚眦必报。是她救了你,你该感谢她……不然,你今日毫无疑问会死在我的剑下……”
蒋观澜面如菜色,他丢掉“苍飏”眼瞧着闻赤昙失力而倒在地上,心口的剑过长,纵然捅穿仍旧留有很长一段在外。只见那白蟒像是活过来一样,吮吸着闻赤昙的血……
“雯寂……我死后,你便自由了……一定不要辜负自己……不要蒙尘……”
闻赤昙的瞳孔开始扩散,被人常因严肃而刻薄说“寡淡”的脸上露出了迷茫,明明是星河粹玉,偏生坠此凡尘……
闻赤昙死了……不再高高在上……不再凉薄恶毒……
明明他应该高兴到失心疯的……可偌大的山坪上,他望着闻赤昙堪称绝世的脸庞,心中的无力感延到身上的每一个角落……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闻赤昙不曾瞑目的眼睛,只觉视线忽然模糊了……脸上怎么凉凉的……
“观澜!你没事吧!这个妖孽终于死了!我正道人士竟差点断送在这个妖孽手中!真是令人后背发寒啊!”
一众人见巅峰对决的境界破了,便赶紧一哄而上,查看详情。
在看到闻赤昙死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心上一沉,可在看到蒋观澜呆呆地站在那里,泪水已然淌过时,不由自主地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蒋观澜终于若大梦初醒一般,迅速抬头,快步走到闻赤昙的身边。他推开群情激愤而对着闻赤昙的尸体训斥的人们,他近身良久垂着目静瞧着闻赤昙不曾瞑目的神情,直到一阵金白相杂的灵力席卷形成隔绝天地与她们的灵场。
“观澜!燕持君!”众人不解地呼喊他,却怎样也耐何不得这灵场。他们面面相觑,都是一阵的唏嘘,却也不好立下定论。
杨否及先入为主,说了句:“各位不必心急,我了解观澜,他是再纯粹不过的性子。定是有前尘旧恨,他直率些罢了!毕竟是弑父杀母的仇人!更是几次陷他于死地!闻赤昙此等作恶多端的奸人,纵然是神魂俱灭、不得轮回,都不可消解我等心头之愤!何况是观澜了呢?”
众人思索着点头,连连称是,却也一直守在周围不肯离去,谁不想分上这女魔头“不义之宝”的一杯羹呢?想当年珀煜君闻赤昙尚且德高望重时,天下至宝皆汇聚于她手,闻赤昙,当之无愧的仙道尊长,珀煜君的鼎鼎大名可是最好的护身符。
“师叔……师叔……闻赤昙!”
灵界之内,孤恍一人,蒋观澜神情犹如心魔入定,他从低缓的呼唤中经长久的沉默忽然爆发。他突然跪在闻赤昙的尸身前抱头痛哭,他神情中怀着愤恨和不明的委屈,他紧紧拽着闻赤昙尚未僵冷的手,放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你凭什么……可以就这样安静地走?你倒是……走的一身轻松了,那我算什么?”
蒋观澜指甲紧扣在那双微微茧子的手上,他恨死了她对自己不发一言的时候,从前是,先在亦然。一想起当年他为了让她满意一次,便不分昼夜地苦练上万次的挥剑,严寒酷暑,他方十一二岁……可得到的又是什么呢?是她拉着她的嫡系弟子莫春吟的手,骄傲地将那句“天赋悟性,仙道世家,缺一样都不足以道尔!”宣之于口。
而当时他在干嘛呢?他就伶仃地低下头颅,失魂落魄地像条死狗一般,静默地瞧着自己因练功而布满伤疤的手掌。不论他如何努力,在她眼里都不如出身仙道世家的莫春吟一半。莫春吟享受着她的青眼,谦谦君子季绝仙道,无论去哪里,莫春吟都会说上那句令他嫉妒的话,“师从珀煜仙君,独蒙师傅青眼,春吟鄙陋,连名字都是师傅所赐。春吟二字,有争发卓越之意!”
“呵……呵呵……闻赤昙你欠我的,永生永世都偿还不了……我不要你一命相抵……我要你永远带着因果负重前行……”
蒋观澜一手拿起“雯寂”,“雯寂”誓死不从,却被他用“苍飏”强行压制,他有个疯狂的念头……那就是,她的一切都该是他一个人的……他永远不能允许她的任何东西给了旁人,也因此,他亲手将莫春吟自试炼台上击败,夺走了她给予莫春吟的一切,包括“春吟”一名。他想她应该是喜欢莫春吟这样的谦谦君子的,所以褪去自己的冷冽和青涩,换上了那套面具,却仍觉心怀不甘,动了些手脚……最终莫春吟魂断九嶷山。
众人终于见灵场消散,此时的蒋观澜抱着两柄剑,一柄白蟒团聚,另一柄黑剑古朴,显然那是闻赤昙的剑。众人有些畏惧蒋观澜周身的低压,有人摸摸鼻子,有人拂拂轻汗,竟一时之间无一人敢上前。
还是蒋观澜开口道:“身死道消,因果偿还……枭首寂灭,仙道瑞昌。”
众人这时才缓过神来,上前同他攀谈道:“观澜啊!此次诛灭赤昙,你可谓居功至伟啊!燕持君之名恐怕不久将扬名仙道啊!我们有心荐举你为晚宵派新任掌门人啊!”
蒋观澜温和一笑,他只是将两柄剑强挨在一起,稳住艰辛悲鸣的“雯寂”剑,平静地道出了这样一句话:“枭首之乱已将仙道逼迫如此,怎能再造下一个独揽大权的“珀煜君”呢?观澜不才,尚不及枭首的霸道自专,定戈止征,何以用“燕持君”之妄名如人间帝王般君临仙道呢?”
他说着掏出一块鲜红色的玉石,交给他们,说道:“观澜愧对先师“欧叔子”早被逐出晚霄派,与我来讲晚霄派是伤心之地,终生不愿再步入。枭首已定,各位,观澜将自此协助仙道万门重振旗鼓,一扫残尘!”
识得这块玉石的人说道:“这不是枭首的“纹石”吗?如此,便可向仙道万门一证闻赤昙此滔天巨贼已死了!”
蒋观澜神色不明地看着那块石头,说:“神魂俱灭,“纹石”现世,足以敲山震虎,警醒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