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乾隆四十八年春,浙江杭州。
江南的夏天也多雨,但不同于北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电闪雷鸣,雨丝绵而密,滴滴答答缠绵了好些天也不见天晴,云飘雾霭间的远山青影重重叠叠的倒映在一池如碧的春水中,雨滴落下荡起一圈圈涟漪,又散在了乌篷船的桨悠悠划出的波纹里荡漾着万种风情……
如果说江南的湖光山色是不堪为人打扰的静谧的画,那熙熙攘攘的市镇街道便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热闹的景。连绵的雨天里弄堂的石板上细细碎碎的长着些青苔,汉家女儿们轻罗软裳,撑着一把描着花样的油纸伞,袅袅婷婷的从眼前经过,回眸时嫣然一笑,总能让江南的万种春色都失了光。
难怪人说,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即使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也未能免俗。
“绵忆,你掀着帘子不嫌累啊?”
东儿笑着也把脑袋挤了上去,永琪撑着伞打马走在前边,听见声音转眸看去两双眼睛滴溜溜的盯着这繁华的杭州街景一脸的憧憬,笑眯眯道“去吧,天黑之前可得记得回来!”
绵忆和东儿对视一眼,兴冲冲的踩着凳子下了马车,跑了两步倒还记得规矩,转过身倒退着冲也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的额娘挥着手“额娘,不用担心,别再淋了雨!”
永琪闻声也看了过去,勒马悠悠的绕到马车旁,伞面斜撑遮住了春日还有些微寒的风,还没开口就被紫薇截了话茬“杭州这么热闹,你倒是也真放心。”
他笑声朗朗,“有什么不放心的,都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当年我和尔康尔泰他们还经常去围场打猎呢!”
话音才落就听见诶呦一声,几个大人循声望去,绵忆正坐在地上,嘟着嘴瞪着眼前人的车驾。
“少爷!”
一群人已经拥了上去,围着他叽叽喳喳的寒暄个不停,以至于永琪从这个角度,根本看不清绵忆到底在哪。
“一个大男人,摔一下能有多大的事。”
一声嗤笑从车驾上传来,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轻盈的从车上跳下,红色的百褶罗裙跟着旋成一朵花,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两髻,各簪了朵江南随处可见的野花,远远瞧着倒像是只小兔子般,此时一手抬起遮着雨,一手已经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你干什么?”
绵忆先是被惊得不知所措,反应过来时还没有所动作就看见她利落的松开了手,啧啧两声道“脉象平稳有力,什么事都没有。”
“你刚刚在给我把脉?”
她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一双大大的眼睛眨呀眨的,“是呀,虽说我觉得撞这么一下也没什么。但你这么大阵势,我当然得看看是不是真把你撞坏了,毕竟你这娇生惯养的要真是身子骨不行可怎么办?或者,你想讹我怎么办?”
她眸光一闪一闪的满是狡黠,也不管他的气急败坏,拍了拍手道“邓叔,快把东西卸下来”然后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徒留绵忆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转过身冲着东儿跺了跺脚,“诶,这小丫头她拐着弯骂我?”
东儿强忍着笑,安慰他“少爷,那杭州乡野村妇,您何必和她一般见识呢!”
可话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绵忆没好气的打了他一拳在胸膛上,身后却传来乾隆老神在在的声音,“不得了啊,朕原本以为这江南的姑娘都温柔似水呢,却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泼辣的姑娘!”
虽是打趣,可语气里却满满的都是惊喜与欣赏。
跟在他身后的嫔妃不由得有些吃味,小声的支吾了句“没规没矩的,真伤了荣亲王世子可怎么办?这杭州的规矩也太差了些!”
永琪一个眼刀射过去,还没说什么已经被她拉住了袖子,自己一边拍着绵忆身上的土,一边若无其事的回了句,“娘娘未免操心太多了,王爷骁勇善战,绵忆也不是那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本来就是他没看路,怪人家姑娘做什么?绵忆,去进门给人家姑娘道个歉!”
绵忆点了点头,转身去寻那道在屋里忙上忙下的身影,永琪笑着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我们家福晋,就是懂事!”
抬头的目光却被眼前的牌匾给吸引住。
黄梨木制的牌匾上苍劲的王羲之入木三分,细雨缠绵中平添了几分潇潇暮雨的美感,配着袅袅茶香更觉得沁人心脾,紫薇最先出声叹道“江南文人墨客果然是有雅趣,‘一枝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好美的名字,好美的装潢,好美的清茶,这样的地方,不进去瞧瞧,我真觉得遗憾。”
乾隆朗声大笑,“紫薇丫头果然是解语花,说到朕心坎去了!走走走,咱们也去‘一枝春’喝茶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进去,坐在柜台前打着算盘的小姑娘听见声音猛地抬头,条件反射拿起桌子上的鞭子,一脸警觉道“你们这么多人,想砸场子?”
说完已经举起了鞭子,绵忆眼疾手快的挡在最前边,伤了他不要紧,但凡这姑娘真伤了背后的皇帝一点,哪怕是挥鞭相向,那都是诛九族的死罪!
“你起开!大男人要寻仇自己一个人来啊,找这么一群人来羞也不羞!”她一边说一边已经挥起了手里的鞭子,皓腕轻转,鞭子如银蛇般簌簌摆动,随着他躲开的步子一步步的向前,银光已渐渐连成一道银河,他躲得越快她便舞得越快,步伐交错间似乎和她斗上了瘾,心里的气更大,哼了一声鞭子舞的更加的凌厉,“只躲不还手,看不起我吗?”说着手上用了力直冲他命门而去,永琪高喊一声‘小心’脚下运了力把绵忆一把拉向旁边,徒手接住了她的鞭子稳稳地握住。
她咬着嘴唇用力晃了两下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瞪着眼睛怒道“要不就躲,要不就逃,现在还要帮手吗?”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在看向眼前人古怪的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神后突然噤了声,只小声道“你把鞭子还给我”
永琪不松手,手轻轻抚过闪着银光的九节鞭的光滑的表面,好半天才道“姑娘鞭子舞得不错,不知是师从何派高人?”
“高人?我爹教的!”
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手上松了劲,笑着说了句打扰。又招手唤过绵忆,看着他拱手行礼道“在下是来道歉的,刚刚是在下眼拙碰到了姑娘的车架,还请姑娘勿要在意。”
她唔了一声收了鞭子,看向他身后的众人,“那这些人呢,你道歉还要人陪啊?”
“是来吃茶的,‘一枝春’名字这样好听,姑娘鞭子舞的这样好看,想必茶也是上品。”
小姑娘骄傲的昂了昂头,“那当然了,我们‘一枝春’的茶,在杭州称第二,可没人再敢称第一了。几位客官,里面请!”
她高声喊了一句,已经有人引了他们进去,一边带着路一边指向挂在顶上的几盏灯笼,“老爷夫人们且先看看,果子,饮子,好酒好茶都在上边了”
几人抬头望去,白色的灯笼在堂间随风摇晃,烛火摇曳着昏暗的光,点亮了其上细笔描摹的花样和浮在上边的点点红字,紫薇默念着一盏灯笼上的‘笑春风’三字,又看着那含苞欲放的桃花,惊喜道“‘笑春风’可是桃花酒的意思?‘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真是奇思妙想!”
小二笑着点头,永琪抬头看了一圈,目光最终却停在了‘少年游’那盏灯上,其上的字不如其他的那般龙飞凤舞的好看,行笔间还有些幼稚,甚至是那盏灯笼都歪歪扭扭的扎得不怎么好看,但却更符合‘少年’的字眼。
少年人,轻狂却也随心。轰轰烈烈也不计后果。
“来一盏少年游吧”
“那再来盏‘笑春风’”这次是绵忆说得,他还从未见过这样雅致的茶铺,此时正激动的到处张望着,和东儿左一句右一句叽叽喳喳的热闹极了。等到茶盏端上来时,又双双看直了眼。
哥窑的白瓷茶壶配着景德镇时新的青花瓷碗,一件件茶具皆是精致无比,滚烫的茶水氤氲着点点白雾,袅袅茶香中她翩翩起舞,团扇轻轻煽动了微风,拂面的水袖下汨汨清泉簌簌而下,茶水与茶碗碰撞出泠泠的声音,听起来仿若林间仙乐,桂花香瞬间弥漫了鼻腔,尔康惊喜道“原来‘少年游’是桂花酒?”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小姑娘惊喜的抬头看着端着茶盏细品的永琪,“我娘当初要取这个名字的时候还和我爹吵了一架,说是这首诗太悲伤了哪里适合我们卖茶,我娘非得坚持。看来还是有人和她心有灵犀的。”
永琪笑着咽下了那口茶,“若是今年新采的桂花自然不能用这个名字,可这茶闻着是桂花的清甜,一品却带着点苦涩流连不去,应该是去年的陈花,不正合了‘终不似’的意思嘛。”
她有点吃惊,“我娘也是这么说得!不过这茶太苦,很多人都不喜欢点,要不是我娘坚持,早撤下去了。我也不喜欢喝,八月桂花开的多好看,香飘十里呢!蟾宫折桂多好的事情呀,非得苦丝丝的没意思。”
乾隆听着她这小丫头的道理一套一套的也不由得有了兴趣,“你还是太小。你叫什么名字,爹娘呢?这么大的店交给你一个人?”
“我叫萧瑶,这不是马上清明了吗,我爹娘都去西湖边采明前茶去了,估计过几天就回来了。”说着她好像不服气般又单手挑起茶碗,手腕婉转着翩跹的步子,旋转间已经倒好了一壶清茶,双手搁在腰间行了个标准的汉家女儿礼“还请老爷品尝,看看这么大的店,我当不当的起!”
乾隆被她这不服输的性格引得开怀,挥着扇子道“当的起当得起,你这性格啊也不知道像谁,这样的不服输!”
她理所当然的接过话茬“像我娘呀!我娘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那管的是一大家子的吃喝呢,在杭州也是出了名的侠女。除了像某个爱找事的人,通杭州打听打听,谁也不敢找我们‘一枝春’的事儿!”
被暗有所指的绵忆连连作揖,捧起身前的茶,“我以茶代酒,敬‘最美的茶坊娘子’,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莫生气了!”
萧瑶摇着团扇笑的眼睛都要看不见,袖子煸起露出一节白皙的手腕,捧起茶回道“那我就敬‘最糊涂的娇气少爷’,我萧瑶女侠才不和你计较呢!”
白雾袅袅,那双大眼睛眨呀眨的仿佛闪着光,没由来的让他想起当年在御花园的挹翠阁,小燕子一身粉衣两根辫子甩呀甩的,也是这样的捧起茶,“我以茶代酒,敬‘最糊涂的猎人’”。
只是这场往事的参与者,一个回了大洋彼岸的故乡,一个相忘于江湖再难相见,一个独自在深宫中守着这份回忆过日子,到如今想要找一个和他有一样心情的能感同身受哪怕是一同回忆一下感慨一句的人,竟然都是奢望。
茶碗相碰,两人纷纷仰头喝下,几位大人都笑的慈祥,萧瑶余光瞟到有些失神落魄的永琪,笑盈盈的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大叔?你愣什么神啊?你刚刚怎么能接住我鞭子?我爹都接不住呢!”
他又饮了一口‘少年游’,“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位故人,与你有些相似,也姓‘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