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目初》
27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再一睁眼睛,便看见熹贵妃坐在我的床边。
“熹贵妃,来了多久了?”
她扶我起身,靠在软枕上。
她肯扶我,我嘴上说着这些事下人做就好,心里很高兴。
“臣妾所有皆为皇上所赐,所以臣妾心里一刻也不曾忘怀,唯有尽心侍奉皇上,才能报得万一。”
我看着她,想起早年间,同她的亲密无间,“从前你从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从前皇上私下也不唤臣妾熹贵妃。”她答。
我明白,我们彼此都对对方有所隐藏,她的心跟着别人走了,而我爱她,又要防着她;要她活着,又要杀了她。
我想摸摸她的头发,仿佛想在孱弱无力时,最后抓住这一生仅剩的亲密,
她不肯低头,我执意伸着手,她最终执拗不过我,俯下身来。
她头上戴着冠饰,触手一片寒凉。
“朕本来想摸一摸你的头发,却只摸到你,冰凉华丽的珠翠。”
从前和她在圆明园的夏天,傍晚,她将头枕在我的膝上,瀑布一样的乌发散开,柔软的发丝流过我的手,就仿佛她毫无防备地将最柔软的一面露给我。
那时的触手可得被我当作理所应当。后来我将她锁在身边,又何尝不是总想缅怀着从前的日子?
用从前的她缅怀纯元,又用如今的她缅怀从前的她。
到底,是我懒惰而自私,我们二人之间的情谊,两个人的路,始终是她一个人背负着往前走,我只在享受罢了。
终于也分道扬镳了。
以至今日,我们彼此站在对立面,我总是想看透她在想什么,猜忌提防着她。
她也再不肯像从前那样驯服。
她问我,还要不要见皇后,我说不见,我与她死生不复相见。
她端起粥要喂给我,我看她日渐消瘦,叫她不要太累。
她向我禀报,孙答应同侍卫厮混在一起,被发现时大汗淋漓,红肚兜还挂在那狂徒的腰带上,我暴怒,打翻了粥。
我还没死,女人已经开始同年轻的男人厮混,我是天子,只要坐到这个位置,人人理所应当奉为神明,日日朝拜,我还没死,她就这样迫不及待,
从前对我的尊敬,都是装出来的吗?
所有人对我的尊敬,都是装出来的吗?
我不允许,有人敢心存一丝一毫的不敬,在我壮年,这维持得很好,而只要我再无精力维持,马上就坍塌了吗?
该死!该死!
她说,宫中人尽皆知。
窗外雷声响起,暴雨骤至。
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天,我躲在帷帐后,看见皇额娘被隆科多紧紧抱着。
皇阿玛是天子,我也是天子,人心到底为何这样难测,为何都要去到本不应该在的地方,这人世间的规矩一向都是维护我的,她们为什么要打破这规则?
为什么?
我最恨别人背叛我。
血滴下来。
再次醒来时,宁贵人在我身边,喂我服下药物,我浑浑噩噩等了许久,夏刈一直没有回来,我交代他的事,可能是办不成了,
宁贵人走后,熹贵妃坐到我的身边,我单刀直入,
“夏刈呢?”
“你杀了他?”
她端起汤药,“皇上一直教导臣妾,没用的人不必留着。”
我明白了。
门外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声,是我的嫔妃们在哭。
她说宫里人人都道皇上要驾崩了,她们不是哭皇上,是哭自己。
这话倒也没有错。
她端起药,我担心那药有毒,她会杀了我。如果是我,我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个机会,杀死曾经这样对我的人。
看,我也知道我有多值得被恨。何况即便无冤无仇,谁又不向往权力呢?这才是最大的诱饵和最大的杀机。
我还不能死,我心里还有疑问,不弄清楚,死不瞑目。
我让她把药搁在一边,我说,我要问你件事,
“弘曕,到底是不是朕的儿子?”
她哂笑,“天下万民都是皇上您的子民。”
我笑了,“答得好,答得好。”
诛心,诛心。我一生猜疑,不断折磨别人,如今她不肯给我答案,让我也尝到了被自己的猜忌折磨的滋味。
报复,报应。
此刻我也无能为力,我说,这天下都是我的,不过很快是你的了,我试探到。
“臣妾要这天下来做什么”,她话里带着讥讽与凉薄,不知是在笑我,还是在笑她自己,“臣妾要的始终都没有得到。”
我呢?我这一生,要的都得到过,
爱人的爱,
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最终什么都没有了,纯元逝世,甄嬛离心,杀死年羹尧,隆科多,杀死我的兄弟们以后,最终自己也要死了。
先帝会原谅我吗?皇额娘会原谅我吗?
我不知道,我害怕。
“嬛嬛,你已经很久没叫过朕四郎了。”
“你再叫一次,好吗?”
我或许真的要走了,在这样冰冷的时刻,再给我一些温情吧,这深宫里到底只有你我真心互相爱过。
她沉默了一会,起身离开,
不要,不要走,
“你再叫一次,咳,再叫一次朕四郎”,像你刚入宫时那样,
她止步转身,
“刚入宫的甄嬛已经死了,皇上你忘了?是你亲手杀了她!”她带着决绝地恨意。
那时她喜爱我,我却只把她当成一个小玩意。
为了纯元,我杀她一次,为了疑心,我杀她无数次,
回不去了,我与纯元,与嬛嬛,那时候都回不去了。
我这一生自卑又自负,冷血而傲慢,凉薄算计,只期盼旁人来爱我,总认为是别人负心,
我为数不多的爱与尊重的本能,都死在纯元走的那一刻,
纯元走的时候,我陪在她身边,只觉得这一生最好的日子都要离我远去了,
登基时我想,若此时站在我身边的是她该多好,宫中有孩子出生时,我想,如果这是她与我的孩子该多好。
直到甄嬛出现,我没那么看重她,却在不知不觉间有了盼头。
现在,轮到甄嬛送我了。
我问她,“为了老十七,你恨毒了朕吧。”
她说,她一定会替我好好抚育静和公主,那是惠贵人和温太医的孩子。
我暴怒,你这个毒妇!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想要喊人来,想要杀了她,
可是这周遭没有一个人,
她说,她回宫以后,每一次见到我,都觉得恶心,
我想杀了她,又很想哭,
轻贱别人的人,终有一日,在自己无力之时,招致报应。
杀了她,我这一生,又会有什么改变呢?
让我成为孤家寡人的,不是别人,
是我自己。
我睁着的眼睛被慢慢合上,有温热的东西滴在我的脸上,结束了,都结束了,在无尽的怨毒里,在不甘心地怒火里,在无法承认的悔意里,
谁做了皇帝?谁又接替了我的位子?能否将这百年的江山基业传承下去?
我出生在这四方天地,一生不服气,一生孜孜以求,一生是无数人前人来者都没有机会经历的,
死得却不宁静。
我在宫里过了一辈子,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唯一后悔的,或许是把她拉了进来,
那个女人仍要在这宫里过上一辈子,
四方的天地,
她一生走不出去了。
对不起,
这一生我都没给你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