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墨兰

暮春三月的盛府后院，西府海棠开得正艳。林栖阁内，林噙霜虚弱地靠在锦缎枕上，看着盛纮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中的女儿。婴儿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一双杏眼格外灵动。

“老爷，您看这孩子的眉眼，多像您。”林噙霜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腕间的翡翠镯子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盛纮轻抚婴儿娇嫩的面颊，笑道：“就叫墨兰吧，如墨之兰，清雅高洁。”

墨兰虽是庶出，却因着父亲对林小娘的偏爱，从小便享尽了宠爱。盛纮待她，竟比嫡女如兰还要亲厚几分。每每下朝回府，总要先去林栖阁抱一抱这个掌上明珠。

墨兰五岁那年，第一次尝到了争抢的甜头。那日如兰的舅舅王大人来访，特意带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作为礼物。墨兰躲在廊柱后，看着如兰得意地晃着那枚玉佩，阳光下玉色温润，晃得她眼睛发酸。

“想要吗？”回到林栖阁，林噙霜将女儿搂在怀里，轻声道：“世间男子都爱怜惜柔弱女子，就像见不得带露的海棠受了风雨，你越是柔弱，他们越要将最好的捧到你面前。”她在女儿耳边低语了几句，墨兰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次日清晨，墨兰穿着单薄的春衫跪在盛纮书房外。晨露打湿了她的衣襟，冻得她小脸通红。“爹爹，”她抬起泪眼，声音细若蚊蝇，“墨儿也想要个舅舅...”

当晚，那块玉佩就系在了墨兰腰间。她躲在珠帘后，听见如兰在正院哭闹，大娘子摔碎了最心爱的青瓷茶盏。林噙霜为她梳着长发，嘴角噙着笑：“瞧见了吗？眼泪比什么都有用。”

自此，这种手段成了墨兰屡试不爽的法宝。只要如兰得了新衣裳、好字画，她便红着眼眶去父亲跟前倾诉委屈。林噙霜总说：“你父亲最疼你，只要你柔弱些、可怜些，想要什么没有？”看着如兰气红的脸，墨兰心中升起隐秘的快意，即便身为庶女又如何？在这盛府，她才是父亲最偏爱的女儿。

岁月流转，墨兰出落得愈发标致。她擅长诗词书画，举止间皆是林噙霜教的柔媚风情。每当她在诗会上吟诗作对，总能引得众人赞叹，连盛纮都忍不住向宾客炫耀：“我这四姑娘，才是盛家最有文采的。”相比之下，如兰的直爽被视作粗鄙，明兰的低调更显平庸。墨兰越发笃定，自己生来就该站在云端，嫁入高门，成为人人艳羡的贵妇人。

然而，待字闺中的年纪，命运却给了她沉重一击。华兰风光嫁入忠勤侯府，可轮到她时，盛纮竟打算将她许配给一个穷酸秀才！墨兰的手都在发抖，眼泪夺眶而出：“小娘，我怎配嫁给这样的人？我要嫁的，该是像大姐姐夫婿那样的高门显贵！”

林噙霜比女儿更不甘心。她抚着墨兰的长发，眼底闪过狠厉：“凭我儿的才貌，何愁嫁不到好人家？那梁家六公子梁晗，在马球赛上对你青睐有加，你可要抓住机会。”墨兰想起那日，梁晗在马上朝她微笑，风流倜傥的模样让她心跳漏了一拍。若能嫁入伯爵府，她定能压过华兰，成为盛家最风光的女儿。

可事情并未如她所愿。吴大娘子看上了明兰，不仅送了许多贵重礼物，还时常邀她去府上做客。墨兰看着明兰将吴大娘子送的东西转送给自己，表面笑着道谢，心里却翻涌着嫉妒与不甘。终于，在一次争执中，她和明兰彻底撕破了脸。

“你母亲和父亲无媒苟合，未婚先孕才有了你哥哥！”明兰的话如惊雷般炸响。墨兰只觉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不可能！父亲最重礼教，怎会做出如此不知廉耻之事！”混乱中，她失手推了明兰，划伤她的脸，自己也被盛纮禁了足。

更让她绝望的是，盛纮为她另择了一门亲事，大伯母的娘家李家，一个商贾之家。墨兰趴在桌上痛哭，林噙霜却在这时悄悄带来消息：“我打听到梁晗近日会去玉清观，你扮成丫鬟偷偷出去，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梁家不得不娶你。”

“母亲！”墨兰瞪大了眼睛，“这这成何体统？我读了这么多年诗书，怎能做这等事？”

林噙霜握住女儿的手，目光坚定：“管什么体统？只要成了伯爵夫人，谁还敢说闲话？当年我与你父亲私会时，何尝不是这般骂声？可如今呢？我住的是雕梁画栋，用的是金镶玉嵌，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墨兰如遭雷击，踉跄着扶住妆台。铜镜里映出母亲艳丽的容颜，却像极了青面獠牙的恶鬼。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那张精心养护的脸上血色尽褪。她想起自己读的《女诫》《列女传》，那些引以为傲的诗书礼仪，此刻都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翌日清晨，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向玉清观，她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眼泪无声地滑落。曾经那个骄傲的盛家四姑娘，如今竟要靠这般手段换取婚姻。她想起幼时父亲将玉镯放在她掌心的温柔，想起自己在诗会上被众人夸赞的风光，可这一切，都要在这场荒唐的计划中化为泡影。

玉清观的石阶上，梁晗的背影越来越近。墨兰的绣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她正在碎裂的自尊。她伸手想唤他，却看见自己的指尖在发抖，那本该执笔抚琴的手，如今却要做这等下作勾当。

“四姐姐！”如兰的声音突然炸响在耳畔。墨兰回头，看见她提着裙摆奔来，发间的珠钗在朝阳下闪闪发亮，晃得她眼泪直流。

也是这天，墨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耳边回荡着明兰泣血般的控诉。

“是你小娘害死了我阿娘！”明兰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泪水划过她苍白的脸颊，“她连我未出世的弟弟都不放过！”

墨兰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青砖的寒意直透骨髓。“六妹妹，我...”她的声音哽在喉头，突然意识到所有的道歉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

“原谅？”明兰突然笑了，那笑声比哭还令人心碎，“我只要我小娘和弟弟回来！你能还给我吗？”

月光之下，墨兰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颤抖。她终于明白，小娘将父亲当作争利的棋子，而她何尝不是第二个小娘？那些用算计堆砌的荣华梦，终究像镜中花，风一吹就碎成了扎心的刺，

禁足的日子里，墨兰日夜抄写佛经。每当夜深人静，她总能看到明兰含泪的眼睛，听到那句锥心刺骨的诘问。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墨迹常常被泪水晕开。她终于懂了林噙霜教给她的最后一课，有些罪孽就像泼出去的水，永远收不回来；有些错误如同碎了的玉，再难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