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生站在永安宫庭院的廊下,望着满园盛放的海棠。春风拂过,花瓣簌簌而落,像是下了一场浅粉色的雪。
他伸手接住一片花瓣,指尖轻轻摩挲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站在这里,仰望着这座宫殿的檐角,却不敢踏入一步。
那时候,他是掖幽庭的罪奴之子,无名无姓,无人问津。前九年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昏暗潮湿的牢房、粗粝的饭食,和那些宫人冷漠的眼神。
直到十岁那年,他遇见了苏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清瘦儒雅的男人站在他面前,眉目温和,像是从未见过这世间的污浊。
小庭生攥着破旧的衣角,低着头不敢说话。
“无妨。”男人笑了笑,蹲下身与他平视,“从今日起,我教你读书,可好?”
庭生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小声问:“为什么?”
男人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因为读书能让你看见更远的地方。”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麒麟才子,梅长苏。
再后来,他的命运彻底改变。
“从今日起,你叫萧庭生。”
萧景琰站在他面前,声音低沉而坚定。那是庭生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靖王殿下,也是第一次,有人给了他一个名字。
“庭生?”
如兰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拉回。他转身,看见母后带着两名宫女走进来。她今日穿着素雅的藕荷色宫装,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簪,手里捧着一件叠得方正的斗篷。
“母后。”庭生快步上前行礼。
如兰展开斗篷,浅青色的缎面上绣着暗纹云纹:“海上风大,这件斗篷轻便又挡风。”她的手指在衣领处轻轻抚过,“这里我让人缝了个暗袋,可以放些要紧物件。”
庭生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母后,昨夜没休息好?”
如兰笑了笑,从宫女手中接过一个包袱:“给你准备了几套换洗衣物。”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商队虽周全,到底人多眼杂,自已多留心。”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哥哥!”
元欢像只欢快的小云雀般飞进殿内,粉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跑动翩翩起舞。她高高举起一个绣着歪歪扭扭花纹的香囊,小脸兴奋得通红:“快看快看!我自己绣的!祖母说里面的香料能保佑平安呢!”
香囊上的针脚虽然凌乱,却能看出是朵小花的形状。庭生正要接过,却见元时迈着稳重的步伐走进来。小少年手里捧着一个锦盒,举止间已隐约可见皇室子弟的气度。
“大哥哥。”元时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这才打开锦盒,露出一把做工精致的木剑,“这是照着大哥哥的佩剑让工匠做的。剑鞘上的纹饰是《诗经·小雅》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希望大哥哥一路顺遂。”
元欢迫不及待地挤过来,踮起脚尖把香囊往庭生手里塞:“我的我的!大哥哥先看我的!”
元时见状,默默退后半步,伸手轻轻按住妹妹的肩膀:“元欢,让大哥哥慢慢看。”
庭生看着眼前这对性格迥异的弟妹,心头涌起一阵暖意。他先郑重地接过元时的木剑,指尖抚过剑鞘上精细的刻纹:“这诗句选得好,元时有心了。”又弯腰接过元欢的香囊,故意夸张地闻了闻:“我们元欢的手艺真不错,这香气让人神清气爽。”
元欢得意地扬起小脸,正要说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子里又掏出一个更小的香囊:“这个给外曾祖母!也是我绣的!”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大哥哥要早点回来!我还要给你绣个更大的香囊!”
元时偷偷拽了拽妹妹的衣角,小声道:“元欢,大哥哥是去办正事...”可说着说着,自己的眼眶却先红了。他急忙低下头,假装整理其实已经很整齐的衣襟。
庭生正要安慰,无昭和元朗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个抱住他的腿,一个拽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喊:“大哥哥别走…”
庭生将两个小家伙一起抱起来,笑道:“大哥哥回来时,给你们带扬州最甜的麦芽糖,好不好?”
“要兔儿形状的!”元昭立刻提要求。
“还要大老虎!”无朗赶紧补充。
如兰在一旁看着,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封信带给你外祖母,就说宫中一切都好。”
静妃从殿外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宫女,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药瓶。
“庭生啊,这些药都带上。”她絮絮叨叨地叮嘱,“这瓶治风寒,这瓶解毒,这瓶…”
庭生看着几乎堆成小山的药包,无奈一笑:“祖母,孙儿只是去游历,不是去打仗。”
静妃瞪他一眼:“出门在外,哪能没个头疼脑热?”说着,又塞给他一个锦盒,“这是安神的香丸,你素来浅眠。”
话未说完,殿外传来内侍的通报:“陛下驾到!”
萧景琰身着常服走了进来,目光在满地的行李上扫过,最后落在庭生身上:“都准备好了?”
“回父皇,儿臣已准备妥当。”
萧景琰“嗯”了一声,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才从袖中取出一块鎏金令牌,递给他。
“此牌如朕亲临。沿途若有需要,可凭此调动官府。”
萧景琰的目光沉沉落在庭生面上,声音不疾不徐,“即便出了大梁国境,亦可调动边军。”
话音落下,殿内一时寂静。
庭生心头微震,握着令牌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调动边军。
这四个字的分量,远比想象中更重。
大梁边军,向来只听天子调令。即便是亲王出使,若无圣旨,亦无权干涉军务。可如今,父皇竟将此权交予他。
这不是简单的护身符,而是沉甸甸的信任。
“父皇...”庭生下意识唤道。
他抬头,对上萧景琰深沉的目光。
“早些回来。”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庭生喉头一紧。
他忽地想起许多年前,父皇也曾这样站在阶上,对他道:
“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如兰站在一旁,眼眶微红:“记得写信回来,报平安。”
庭生点头:“好。”
元时和元欢一左一右拽着庭生的衣袖,无朗和元昭则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
庭生深吸一口气,将弟妹们一一安抚好,又向长辈们郑重行礼:“儿臣此去,定当小心谨慎,不负所望。”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时,庭生回头望去。
朱红的宫墙上,几个小小的身影仍在用力挥手。
他笑了笑,轻声自语:“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