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父亲

我的父亲曾是一名军官，这或许是他退役后总是闲不住的一种情愫。

他早晨六点的闹钟如同农村土鸡打鸣般从未间断，这也成为了我按部就班的学习生活中最痛苦煎熬的时候——每天清晨，总有一双手摇醒了我的美梦，朦胧间眯着眼，云里雾间都会看见一张油光满面的脸在我面前晃荡。起床气极重的我通常以翻身加巴掌来回应。

父亲的脾气倔如老牛，尤其在我这里。我向来顶不住他十分钟的“起床服务”——把音乐调最大声放我耳边，伴随着一旁不停呐喊加伴奏。是很老套，但我总是近乎抓狂，连声抱怨。父亲不以为然，笑脸朝天：“有用就行。”哦，真是个坏父亲。我边慢悠悠的套校服，边心里犯嘀咕。

我是家里的独苗，但父亲对我分外的关注，令我对快些长大愈发渴望。父亲从幼儿园到初中都给我提供了极好的环境，每所学校都是本市之最，而且都在离家方圆二三百米，尤其是初中以来，一直租学区房陪伴我。直到因为他的工作原因，全家人来到了新的环境，我因此在学校的性格也渐渐内敛，变得有些落寞和生疏。学区房常租不误，补习班也变成了线下一对一。全新的环境，令我突然间没有了朋友，而将心思尽数放到了学习上，成绩自然有所提高，但我却总觉得心里缺了一点什么。父亲安慰我说，离别经历多了就会习惯了。会吗？我想我不会，但父亲他似乎会。他就像一阵风一样了无羁绊、随心度日，信步走向每一个新的环境，人间烟火于他而言，尤似云烟过往。他随时间如风般掠过每一寸土地，却不染一尘。我当时十分不解且十分排斥——他在老单位呆了十三年！离开时怎么可以看起来毫无波澜？哦，真是个坏父亲。

我曾问过农村出生的父亲：你参军离开家乡时，不伤心吗，难道你现在不会想念那里吗？父亲笑着答道：“说不想，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故土难离！但好男儿志在四方，生活需要承载太多太多，鲤鱼终要跳龙门！”我不轻不重的往父亲脚上踩了下，父亲没有再多说什么，忧然的抬起了眉头，只是提醒我已经八点了，哦，我该写作业了。父亲又脚踩不知穿了几年的运动鞋去买菜了。

夏日的骄阳打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疼。对于每天早起上学的我来说，真是一种折磨。可惜我就是想享受这种磨砺，父亲仿佛不想给我这个机会。学校离家不过三百米，父亲却从初中开始上下学，不间断的来接送我。近十斤的书包就这么压在他的肩上。父亲与我一样喜欢单肩背，但他与我怎么能一样？我正当年少，父亲却已过不惑之年，这其实是我如今的想法。当时的我惜面如命，其他学生大都是自己上下学，年少气盛的我已不愿让父亲接送，再一瞅，几乎每个学生都是自己背书包，更不得了。我会不会被人说矫情亦或者另类？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想法，真想狠狠地打自己一巴掌。我好几次想去抢父亲肩头的书包，父亲却总说我走不快，他来就好。正如我说的，父亲脾气倔如老牛。每日上学接送帮我背书包的日子，至今已持续两年了，而且我断定还会继续。父亲从原先的单肩背包到后来的单肩背包、一只手还需扶一下书包背带，如今单肩背包的习惯依旧不变，可他已两手并用拖着我的书包了。我每次抬头父亲的脸上都挂着汗珠，喘息声明显到我只需离他近点就可听到，但他衣衫上汗味令我不自觉地想避开，现在我感觉当时自己真是该打。我感觉坏父亲好像变矮了些许。

一天晚上，具体哪天我已忘却了。灶火飘香的厨房里，闲不住的父亲又在做饭。突然我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呐喊：“宝贝你快过来！”我闻声而去，父亲不知何时已经出了厨房，他此时正坐在沙发上，母亲坐于他身侧。母亲指着父亲的肩头心疼道：“你看你爸，给你背书包把肩都压红了。”我顺着母亲手指方向望去，果真，父亲肩膀的皮肤上，一片书包背带紧压的红色赫然清晰。我一阵心疼，但很快被一股无名的怒火取代：“让你把书包给我你不给，遭罪了吧？”父亲不以为然，如往日一般笑道：“没事，不过闺女你书包是真的重啊，每天上学很累吧！”我终于注意到，父亲笑起来时，眼角露出了深深地鱼尾纹，再一细观，我发现不知何时，父亲变得有些“陌生”了。家传的基因让他黑发如往日，但他的面色似乎有些泛黄了，脸上悄悄爬上了许多皱纹。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以前我认为父亲的头发常年乌黑是件极好的事情，这样显得父亲在长相上好歹不那么的一无是处，因为父亲真的不高，没有强壮的体魄，头发软塌塌的，轻轻一撸就能看见头皮，脸型也是最不受欢迎的大饼脸，额头很大，嘴唇很厚，整个下巴都缩了进去。但现在我希望他的头发也可以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苍白，这样好歹不至于让心浮气躁的我这么晚才发现父亲变老的痕迹！

又一个艳阳高挂的早晨，我注意到父亲在背起我的书包时，竟有明显的喘息声。当晚放学，我不愿父亲再帮我背书包，父亲却突然发了火，一把抢过我肩头的书包，眉头紧皱，怒道：“我难道连个书包都背不动了吗？！”我愣住了……我的肩头空落落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家后，我才知道，父亲今天没去超市，全天都守在这不大不小的出租屋里。我不禁忧心起来，正欲发问，父亲别过了头道：“你先回屋写作业，饭好了叫你。”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好似被药哑，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最终，我还是抱着沉重的书包漫步走回房间。这短短几米距离，我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他似乎在问别人，又像自言自语：“这人是怎么了……”

怎么了呢？父亲老了。不知不觉就老了。

哦，真是个“坏”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