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八月的京城，暑气仍旧盘踞着不肯轻易地散去，景仁宫主殿的四角里用来降温的冰山已经被人贴心地换成了冰镇过的瓜果，既不会过于寒凉又能让殿内保持着爽利清甜。

“侍棋，事情都安排好了？”

“主子放心，这件事皇上和您已经谋划了这么久，奴才可不敢不上心。”

“你办事我倒是放心，就是这嘴从来不饶人。”

“亏是奴才遇到了您这样的主子，不然怕是也活不到如今。”

“你这说法，看来我还算是个良善的？”

“主子是这宫中活得最通透的。”

“通透……”小声重复着两个字，钮钴禄.宝琛低下头轻轻地摩挲着手间的护甲，片刻后嘴角绽开了一个稍显无奈的笑容，“若他不是生在皇家，我大概也不必活得通透。”

一声轻叹，声音低入尘埃，连站在她几步之外的侍棋都听得影影绰绰。

“主子，德答应到了。”

景仁宫里的大太监顾连生快步走了进来，这样通禀的事情他有多久没有做过了，就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那么明日之后或许也就再也不用做了吧。不对，是要换个地方做了。

殿门口的帘子被人从里面轻轻撩起，被称作德答应的女子迈步走进了现在这座紫禁城里最富丽堂皇的后宫主殿。

侧间的软榻上端坐着一个明明应该和自己年纪相仿，却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女子。眉梢眼角间若有若无的几条纹路，不仅没有消损女子的美好，反而凸显出几分端庄威严。

“卑妾见过熹贵妃娘娘。”她低头，眼波如同一潭死水。

“姐姐起来吧。”

似乎是被这个遥远的称呼惊到，钮钴禄.蕙兰那双已经很久没有过情绪的眼中也盛满了诧异，试探着说道：“贵妃娘娘，您、您叫卑妾什么？”

宝琛也被她过于强烈的反应弄得怔了一瞬，随即低头浅笑，有多久没有这么叫她了？久到几乎没有人还记得，熹贵妃还有个同族的堂姐也住在宫里了吧？

宫里的人习惯了捧高踩低？不，当你低到别人连踩都不愿意踩的时候，才是真的惨。

“你本来就是本宫的姐姐，从小就被当成是可以重振这一枝钮钴禄家的福星。”

“事到如今，娘娘还何必说这些，不过是卑妾的阿玛受了江湖术士的骗。”

精致的桃花眼从眼前人的身上一寸寸地划过，那个曾经骄傲得不可一世的钮钴禄家的福星早就暗淡了身上的明艳，鬓角里即使尽力掩饰也遮不住的白发，让毫无生气的眼睛看起来越发的苍老。

宝琛暗暗叹了口气，轻声吐出了几个足以震动人心的字：“本宫看，倒也未必。”

“贵妃娘娘是什么意思？”

“你不必害怕，本宫这么说自然有本宫的道理。”摩挲着精致的护甲，纤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住宝琛眼中的情绪，温润的声音中有着久为上位者的从容，“姐姐可知道，当年还在王府的时候，皇上曾经答应过本宫一件事？”

“当然记得。娘娘曾经因为那件事被王府里的女人嘲笑了好久，如今看起来似乎倒是我们浅见了。虽说没有‘一生一代一双人’，可如今这偌大的皇宫，还有谁是娘娘的对手？”

“不管你信与不信，本宫从来没有把谁当作对手。”

“娘娘当然不用去争，反正皇上总会把你想要的东西捧到你面前，然后娘娘就可以永远都挂着一副不屑争抢的清高模样，冷眼着看我们这群可怜的人，为了你不要的那些东西打得头破血流。呵，娘娘敢说你走过的哪一步里没有皇上的费尽心思？”

宝琛静静地看着终于压抑不住心里的怨恨，开始小声嘶吼的本家姐姐，半晌，才缓缓开口。

“汝之蜜糖，吾之砒霜，不争不抢原本不过为了自保，没想到竟然让姐姐这么恨本宫。”

“初入王府，姐姐是孝恭仁皇后所赐的格格尚且步履艰难，何况本宫一个被当成‘礼物’送给爷的侍妾，拿什么去争？又怎么敢争？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去入爷的眼，才不至于连死都没有人问一句。”

“姐姐可还记得，正是姐姐的阿玛让本宫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件礼物。”

“哈哈，是啊，我的阿玛亲自为我送来了一个最强的对手。什么我是钮钴禄家的希望，是重兴家族的福星，多讽刺。钮钴禄家是会出一个福星，但不是我，他们都忘了，你也是钮钴禄氏。”

“如果本宫说，本宫要把这个福星还给你，如何？”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嘴角微微上挑，宝琛的脸上打造精致的微笑显然并不达眼底：“姐姐可知道今天皇上龙体抱恙？”

钮钴禄.蕙兰不解地盯着宝琛的脸，小心翼翼地回道：“听说了。”

“那本宫就再告诉姐姐一句，明天一早皇上就会龙御归天。”

“你大胆！竟然敢诅咒皇上！”

“姐姐别急，你可还记得本宫刚刚问过姐姐，皇上曾经答应过本宫什么？”

“皇上……一生一代一双人……”她小声嗫嚅着，每多说一个字脸色就苍白一分，“不，不可能，皇上他好不容易才得到天下，怎么会为了个莫名其妙的誓言就抛下江山社稷？不可能！”

“如果不是真的，本宫要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在姐姐面前说这些话。”

“你……你是说，皇上会和你？明天……”

“明天过后，你就是这景仁里的熹贵妃，而……”垂下眼帘，宝琛故意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钟粹宫侧殿里的德答应会暴病而亡。”

“皇上他竟然……所以我们这些人在你眼里应该就是笑话吧？争啊，夺啊，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钮钴禄.蕙兰觉得自己那双似乎已经流尽了眼泪的眼睛里，又有了久违的酸涩。

“看着我们斗得你死我活，你心里得意极了吧？做梦都会笑醒了吧？可惜，以后你的一切都会变成我的。你的地位，你的儿子，皇上和你的故事……”

“以后的人们不会知道你，只会永远地记得在皇上的后宫，有一位得宠的熹贵妃钮钴禄氏，而那个人就是我！”

微微挑了挑眉，宝琛好看的眸子中倒映着对面的人稍显扭曲的面容，缓缓开口。

“这么多年，姐姐一定已经恨死本宫了，若是巫蛊诅咒真的有用，本宫大概早就死了百遍千遍了吧。可惜本宫还是好好地坐在姐姐面前，那么，就请姐姐用本宫的身份继续好好地活下去吧。”

“从今以后，姐姐就要叫着被自己骂了半辈子的名字，住着本宫住过的地方，用着本宫用惯了的东西，甚至连生辰就要按照本宫的来过。”

“你！钮钴禄.宝琛！可怜皇上被你骗得团团转，还说你是后宫中最纯善之人，真应该让皇上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本宫现在的样子？”宝琛的唇角勾着一抹熟稔的微笑，轻轻起身，缓步踱到钮钴禄.蕙兰的身边，“皇上会相信后宫中真的有纯善之人？皇上说的纯善，是他知道本宫无论做什么都不会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