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宁静,皇帝思潮起伏,一会儿想起义兄霍翀的音容笑貌,一会儿又思虑要如何处置霍不疑。他是九五之尊,不能作妇人形状,霍不疑此番不仅私自调兵杀了凌家人,还用太子虎符动了京中守卫,凌家人死便死了,可私调京兵一事点然要给朝臣一个交代,可他也不能真毁了子晟的光辉前程,不然他要如何向义兄交代?
文帝低沉地问道。
文帝你私调京兵想来是为了老三吧,哼,你们两个小畜生这些年倒装得挺好,这事可是他只是你的?
凌不疑禀陛下,三皇子并不知道此事,因为臣早一步拿太子印信调虎离山去查另外一桩案子了,几位大人参臣矫诏,实在是一点没错。
文帝你……!
文帝怒吼道。
文帝你这样对得起皇后与太子么!
凌不疑自然是对不起的。
霍不疑垂眸说道,他不只对不住皇后与太子,还有一人,他如今想都不敢想。
文帝你也与那些人一样,觉得太子非废不可?
文帝努力平复自己的怒气问道。
霍不疑低头不语。
文帝你傻了么?太子老实仁厚,你又得他亲信,等他继位你这辈子都不用愁了,换做老三,哼哼,哪天你们吵架了,他一发脾气把你贬到深山老林里去,朕看你到时候哪哭去,太子登基对其余皇子公主都好,对皇后越妃也好。
凌不疑为何是对皇子公主好,对皇后越妃好?为何不是对天下百姓好,对社稷江山好?
凌不疑忽然问道。
宣后说得好!
一只玉手忽然撩起帘子,皇后走了出来。
宣后子晟说得句句在理,可你也该知道,自古废黜的太子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霍不疑满脸愧色,他难过地闭了闭眼,然后直视皇后。
凌不疑那年博士来长秋宫讲史,娘娘言道,高皇帝虽然仁义不足,抛弃生父与一双儿女,可他到底是一个好皇帝,他即使在宠爱戚姬与如意,可有碍朝堂,他就不敢强行易储,即使他知道吕后不会放过他们。
皇后手指发抖,定定地看着他。
凌不疑在高皇帝心中,江山社稷远重于爱妾幼子,而宣皇帝明知太子不妥,但还是听之任之,在他心中,与原配皇后的情意更重。于是,自高皇帝起,前朝一气出了六位明君,气吞山河,雄霸宇内,而自宣皇帝起前朝渐乱。
宣后好一番断情绝爱的豪言壮语,高皇帝明知爱子难逃一死,为了江山也忍下了,十一你也要舍弃全部情义么?
霍不疑跪在皇后面前,一字一句道。
凌不疑臣自知对不住皇后娘娘与太子,愿以死谢罪……,本来,臣也没指望活着回来。
皇帝半起身,想为养子说情又顾忌皇后,只能悬在那里。
宣后你弄错了,予说的不是自己与太子。你进宫时已经八岁了,懂事伶俐,好学谦和,又健壮少病,我并未为你操心多少。真要谈养育之恩,教诲之情,你应该感谢陛下。反倒是你后来为太子前后周旋,善后奔走,功劳极大。若不是你,太子名声早坏了,我知道你其实是为了陛下,不愿他为此忧虑新饭。
话虽这么说,可皇帝与皇后多年夫妻,看得出皇后心中有气,更加不敢多嘴。
宣后予说的是少商。
皇后冷冷道。
宣后整件事中,陛下立储不当,太子庸碌无能,老三有宏图大志,你有血海深仇,而我则是慈母多败儿,只有少商。她与此事毫不相干,却被你无辜地拖了进来。
霍不疑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得干干净净。
宣后你刚刚说得头头是道,舍小情,就大爱,泽披天下,好,我现在问你,从你奔赴凌家别院,私自调兵开始,你是不是就决意舍弃少商了?
皇后重重地问道。
霍不疑痛苦地按住伤处,过了半晌才艰难开口。
凌不疑不错。
皇后冷笑一声 。
宣后说得好!
接着她走到书案旁,上头悬着一面铜罄,她拿出铜锤急急地敲打起来。
接着原本避在远处的随侍都过来了。
接着她又走到锦帘旁,摸到一根绳索用力一拉,锦帘立即四处散开,内室跪着一位少女,身形瘦削,长发如瀑,雪腮微侧,她一动不动,背对着霍不疑。
霍不疑看见她,顿时气血翻涌。
凌不疑少商!
他大喊一声就要扑过去抱住她。
宣后按住他!
皇后厉声高喊。
八名身体强壮的宦官立即上去将他按住,霍不疑身受重伤,只能被牢牢地按在地上。
凌不疑少商,少商,你回过头来!
霍不疑的嗓子嘶哑着。
宣后陛下,臣妾今日要请陛下恩准一见事情。
皇帝何等聪明,踌躇着。
文帝这个……
看见皇后目光扫来,连忙道。
文帝好好,你说。
宣后子晟与少商定亲起便吵吵闹闹,也没几天太平日子,如今又闹到这样,我看再让他们做夫妻也没什么意思了。
凌不疑娘娘!
霍不疑长目盈泪,哀求地看着她。
文帝这……还是叫他们自己来说吧。
宣后少商,你来说说。
女孩终于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种饱受折磨后的安静。
霍不疑只觉心如刀绞。
少商恭敬地朝帝后磕了一个头。
程少商妾出身微寒,才学浅薄,性情桀骜,实在不堪为霍大人佳配,请陛下与娘娘做主,退了这么一门亲事吧。
凌不疑少商!你听我说……
霍不疑挣扎着奈何动弹不得。
程少商不!
程少商忽然高声道。
程少商这回请你听我说。
她吸了一口气,强自按捺住颤抖的声音。
程少商我跟你说过,我自小就运气不好,莫说天降好事了,就是与我一般的小女娘该得的我都没有。不过不要紧,世上还有许多比我更不容易的人,我自己也能走下来,可是,我遇到了你……你让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了。你让我依靠你,我依靠你了。你让我信你,我信了——然后你将我重重丢下,头也不回地去了!
不知谁说过,爱上一个人就意味着将自己处于不安全的境地中,不过没关系,现在她学乖了——自此以后,她再也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中了。
程少商如果你还念着往日的情分,就请放过我吧!
程少商的泪水划下面庞,但是傲慢与自尊不允许她在帝后面前痛哭,只能失礼地奔出殿去。
回家的路上,程少商都恍恍惚惚,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没哭,只觉得自己好似一具行尸走肉,无知无觉,也听不见看不见旁人的目光言行,就连胸口左边的那块肉也没了知觉,原来心痛久了会麻木啊。
她恍恍惚惚走到程府,将事情都告知了父母兄弟并提醒了他们一些事后。
程老爹他们还要多问,萧元漪这一手将他们按下。
萧元漪好了,我们都知晓了,快回房歇息吧。今日晌午你三叔母就到了,到时你们好好说说话。
少商自嘲的笑了笑。
说起来,今日原本是她的婚期,——三叔父在任上不能擅自离开,三叔母却是特地来参加婚礼,待到桑氏赶来后知晓一切,不知会是何等神情。
少商一躺下,被压制了数日的病痛与疲惫便立即卷土重来,起初只是身乏力衰,咽喉肿痛,不等桑氏抵达便发了高烧。
这次受病不比前夜,来的排山倒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在迷蒙中,她听见了程老爹的嗷叫,萧夫人的哭声,还有桑夫人的呼唤——她很想念三叔母,这些年攒了一肚子话要跟她说,可事到如今 ,她又觉得无话可说了。
就连素日看自己不顺眼的程母也来了两回,第一回不知说了什么,第二回仿佛说“该准备后事了”,惹的程老爹勃然大怒,母子俩飞禽走兽地吵了一架后被萧夫人一起赶了出去。
她高烧数日不退,此时虽是初春,但发烧导致的流汗一旦感染伤口便很容易转为炎症,轻则溃烂重则要命,程始夫妻二人在军中多年,知晓其中厉害,越发忧心起来。
各种名贵药材都用了,宫中的御医也来了好几回,皇帝更是多次赐下各种名药,可她的病情却并没有好转。
程少商虽然昏迷着,但程府的举动她也大概知道一些,她的意识在一片黑暗中,或许这就是命吧,她心中微微叹息,也放弃了挣扎,任由意识向那黑暗冰冷的地方落去 。
翌日,程府满门素白,过往的人看着,无不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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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