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的课露安娜是在云雾中飘忽而过。她没有读那本书,仅是抱着它,然后藏起。桌前同学似乎窃窃私语,湿润的视线下她的身世、半狼人的图书馆管理员与那些无聊的嚼舌根颤抖着混在一起,悄然滴落。
……
“快吃饭!”
露安娜清楚地听见了马克的吼声。但是她痛苦。
痛苦。当你没有经受那种痛苦时,你可以堆出许多词藻。但当祂的利爪攥紧你时,你想做的只有安静地,呆着。你凝视头顶的晶鹏灯,就这样任由它无时不趋黯淡的光在视网膜上烙印,仅此而已。
但露安娜必须挪动,控制她的手分持刀叉,如身经重伤仍挣扎着传信的勇者扶住心脏,而却没有人能看见她的重伤。
他们谓之矫情。
父亲的手艺也许对一个勇者是不错吧,毕竟现在与牛油蜡也失去了分别。
渐渐,现实与梦同样毫无区别。这一切,从她的手,那把银蛇到父亲盖过她的身躯,都显得如此虚幻。
那种感觉很难描述,也许用解离比较确切。露安娜已不知那顿饭她是如何渡过,乃至那个夜晚。
……
露安娜感觉那个图书馆已不是原来的了。现在端坐在桌后倪视她的是一位中年女性。
“你是那个之前一直在整理书架的露安娜?”黑发下她推推眼镜,眯眼成缝。
“…是的。”
“哦。不用干了。”她斜瞥,“你是那个母亲跟人跑的是吧。”
而露安娜感到心如刃透。“抱歉,对不起。”她开始把起桌面上的水果刀。
露安娜不能控制她的双腿,直到在书架的尽头她一个脚软。
……
……
故事狼人伊丽莎白星仪黑龙男人爸爸翼蛇双手剑巨大的翅膀喷火血红月圆之夜蹂躏践踏流淌潮湿滴落撕咬抓挠喧嚣打斗妈妈黑暗死亡痛苦痛苦痛苦痛苦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
……
露安娜意识到她的右手正握着一把刀。桌面上,一本书瘫开,在书脚处猩迹点点。刺痛警告她流血的左手,殷红的游蛇从手臂滑向书页。
不好,我弄坏书要赔的啊!
露安娜连忙抽出绢巾盖在书上,舔舔伤口。渗血已不可能擦去。管理员暂时离开,而她桌面上那把刀…正在自己手里。
现在…我…
露安娜立即想起书上的内容。HClO具有漂白性,对吧?
电解饱和盐水可以弄到氯…食盐我有,但是……
她立即想起办法来。我需要一个玻璃缸(那个烟灰缸行吗?)电极电线(呃……我爸给我那件铜丝工艺品礼物对不起了)一个试管(哪头产氯气来着?!)和…电。
嗯,某种无形之术可以发电来着,如果是电离就是提供与收走电子对吧?!
露安娜找书时从没有如此慌乱。秤相的本质是反对称破缺与共时性、心相的本质是调节反应速度、犁相的本质是控制犁场、冬相的本质是降低分子热运动、灯相的本质是改变电磁场性质、铸相的本质是加快分子热运动、启相的本质是制造弱相互作用力、刃相的本质是制造强相互作用力、镜相的本质是制造振动缺损……除了我好像看不懂都很好。
嗯…这一章有写…对,灯可以发电?
露安娜强迫自己学会,因为她无路可走。作为有灯翼的冬人,用起灯相也很顺。在聚神释放无形之术时她多少有些头晕…等下!阳极是正极啊!咳赶紧咳咳咳咳……
(请不要模仿!!!)
一番折腾后,美丽的黄绿气体被囚禁在摁住一头的玻璃管中。她注入水,堵住另一头摇晃。(氯气有腐蚀性!!!不要模仿!!!)在露安娜废手之前,新鲜的HClO终于将血红蛋白中的卟啉氧化,留下异常的苍白,总之不至于赔书。手?随便编个谎就行。
露安娜处理残液,却没有感到解脱一一下课铃响了。
她旷课了。
……
“今天上午你去哪了?”
露安娜顶着父亲的诘问坐下。
“…图书馆。”她没有撒谎。
“以后不可以这样!上课还是要上的!”
她松了口气,为自己庆幸。如果她弄坏了本书,那可不会如此平和。
“等下,你手怎么了?”
露安娜目光回移。“喔。我不小心…伤到的。”
“以后不可以!”
“对不起…”也许马克在安慰她,但狙犷的嗓音只让她害怕自责。黑暗压在她的身上,恐惧与内疚吞噬过爱。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
……
然而晨曦仍残忍地炙烤她。
她已经十岁了。按疾鸢共和国的七年初级教育,她还有两年就要毕业。然后,父亲能保证她继续经受四年的中等教育…
她学的很好,是的。
只是这梦魇一眼看不到头……
也许痛苦的能量可以被计算出来吧,也许绝望足以被氟氧化至失活吧。露安娜沿着巨大而黑暗的螺旋台阶下降,直至成为无底深渊的一部分。
站在放学时喧嚣的走读学校门口吧。沙漠猫勇者缠着兔狲爪直立在大门,内涌人类的幼崽如闲泉重启。听着这细碎的欢声笑语,很快它们会散落在村庄四处。然后所有的小朋友到处涌动,像迁移的雪羽雀群。多么欢脱的景象啊。
……所以,属于我的那个位置呢?
负责派对的长蚺抬头望了露安娜一眼,随后带着轻蔑露出舌信后的气管,收起为她准备的座位。
“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生物回答。
没有生物回答。
“我做错什么了?”
“我生而便是罪人吗?”
“我应该……去死吗?”
……
当一切都滑过可控的边界时,绳子是你唯有可握住之物。结束一切从来都是一种选择一一为什么不是呢?
露安娜承认,她没有想好。这是她活着的原因。
“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想当…天文学家。”
小小的,望着星空的露安娜回答,在仍可以听见母亲柔和的声线时。“你要好好学习哦。”她俯下身抚摸露安娜的金毛。
然后血星升起。压抑的殷红翻滚在苍穹,留下身边的空空。
……我做错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苦难的钟摆嘀嗒着生命流逝,从祂不停歇的指针间可瞥见黑喑。死亡安静的双翅收着,等到祂得以展开的一天。
在无穷无尽纯粹的痛苦中露安娜超脱这一切,从第一个细胞在海中诞生到世界终端的一片黑暗。痛苦伴随着生命睁开双眼,于永夜间寻找已亡的猎物。祂如此美丽而有生命力地重复着自己,自狼人到父亲再到母亲最后轮到她,如生命之土间悠长的魔法峡谷。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但什么都不明白。
可是她只是一个孩子。
可是她只是希望出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被母亲举高高与全家一起用餐然后和父亲一起玩。
可是没有可是。
可是现实便是如此狼人的血奴军在天空与人类的石像鬼为了生存在这从不是童话的阿卡西大陆搏杀鲜血与尸体染艳贫瘠的红壤沙漠猫在街上游行为了他们的菲林帝国在角落死去勇者的妻子或丈夫对遗照痛哭咒骂生命却不得不抱着未断乳的孩子活着。
活着。
一切痛苦不过是为了活着。永恒的矛盾交织纵深,而露安娜回答不了任何一个问题。
因为,她只是一个孩子。
只是一个孩子……
……
……
“你会画画吗?”
当她还能见到那个男管理员时,她被他望向画册的目光按住。
“嗯……都是随便画画,很丑。”
她打开小本子。讲真,一个十岁左右小屁孩能画出什么。一条结构扭曲的龙型生物跃然纸上。
“哦?这是德克萨斯龙吗?”
“这条龙叫……”
“……伊卡利普斯。”
“Eclipse?星体蚀食?听着不错。”
“是的。”
她不知怎样是好,点头。
“他一一是这样吗?有什么故事吗?”
“嗯……他是一条,星龙。”露安娜解释。
“星龙?听起来不错。”
被抚摸前额的露安娜更自信了。“他…的前胸是一个星仪,”她指着还不懂透视用几根线代替的画面,“翅膀是一对行星盘。”
图书馆管理员没有说话,只是笑对她。“可是……我画的好丑。”她重新低下头。
“可是,你能将你的想法演绎在现实中,就已经很厉害了啊。”
“可是总有比我更厉害的人啊,我又有什么价值呢。”
而管理员俯下他高大的身姿。“可是他们不是你啊。”
“…我?”
“我们创作终究是为了什么?如果未来有一天一种无形之术取代了所有艺术家会怎么样?”
“…无形之术终究需要人来运作啊。”
“是啊。人,想创作的人,永远是主体。那,人又为何想创作?”
“…我……不知道。对不起…”
“大可不用。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创作。”管理员按着她的头,“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
露安娜呆望星夜之空,星等最低的启蚺星正于天际烁光。很久以前,亚历山大王国会通过始祖蛇座的启蚺星方位判断季节历法。
启始之蛇追着自己的尾尖,却终不能衔上。从那缝隙间,天界之光溢入。
于是世界便有了光明,也有了痛苦。
露安娜藉由星光见到了那座桥。无可触及的天界、不完美的宿命。
所以人们便有了那座桥。借着艺术,永不完满的人类与想象中天界相连。
艺术。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何创作艺术一一
一一因为艺术的摇篮超越了人类的意识,祂作为永不可及的乌托邦存在。
小露安娜呆呆地凝望超出她理解的存在,直到……
“你在那干嘛?过来!”
“对不起…我觉得很痛苦……”
“痛苦?就你?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
……
比如说一个亲眼目睹自己战友从空中被击落摔个粉碎而自己必须替上他挡住残虐的血奴好不容易四肢健全地活下回头发现自己老婆跟人跑了的勇者。
痛苦。无尽的痛苦……
……所以我做错了什么?
……
露安娜不知道她如何毕业的。一切都向她涌来准备将她撕个粉碎。青春是多么美好啊,走在阳光下她的长袖都是伤口。
割痕在无人目睹的黑暗中翻滚,而她必须笑着活下去。
是吗?伊卡利普斯。
还记得吗,伊卡利普斯,我与你有个约定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你还记得最初的你吗?
我知道画的很丑…
如果我死了,就没有人会见到你了。
如果我死了,“他们”就赢了。
如果我死了,一切的痛苦与绝望便可以把我的尸体吃个干净。那样我仅会封存为苍白的数字,被愚昧的大众撕扯摆弄余下的骨架。
我不想成为那样的白骨……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呀。伊卡利普斯。
我?也许我早就是行尸走肉了……
可是我有你啊,伊卡利普斯。
一个人怎么可以谋杀他的梦想,如将襁褓中的婴儿推下悬崖?
所以?我们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呵呵……我们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也许就是日复一日地东升西落吧……
可在这起落之间,我看见了别的东西。称之为梦想也好,希望也罢,那不过是一种称谓。
但祂将在这里生根发芽。
经由我,但不属于我。
那是什么?坦白说,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但祂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