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六，高脚七！给钱！”老城墙边上一个茶水铺子里人声嘈杂，这时传出一声弘喝。
吴邪懊恼地看了一眼殷蛊，把手里多余的铜钱拍在王胖子手里。
王胖子喜滋滋把一圈钱收了，合上骨蛊又接着开始摇，一边还对身旁的人说道：“我说天真，你就认命吧，你这辈子都走背字！逢赌必输。”吴邪不信邪，又玩了几局，便兴味索然。他看了看天色，和众人告了辞，扔下银钱悖悖转身离开。
刚过了立秋，日子一天比一天短了，街上很多铺子早早关了门，吴邪打完酒就准备打道回府。他将那装了银钱的袋子挂在指间轻轻晃悠着，里头的银钱发出叮叮恍光的响声。
他缓步走着，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胖子的话也不假，他八字确实背得很，有什么好事从轮不到他，坏事却接二连三找上门。
约莫在他十一岁那年，沧州来了人，说要挑几个少年到沧北张家去。潭州那么多世家，抽签的时候偏偏抽中了他这吴家的独苗。后来长大些，他才知道张家从各地世家子弟中挑选孩子，加以培养训练，美其名日是去侍奉少主，其实是想暗地里控制这些家族。
但凡他当初手气好一些，抽了根红签子，他如今还能在宅邱里头享清福，也不至于在这处输了钱，只得花些最少的铜板买掺了水的清酒喝。他再度叹气，这是躲不开的宿命啊。
思索间，他已经走到了张家的高墙外头，于是施展轻功翻过墙去，轻车熟路地爬到庭院里的高树上。正要往树下爬，他就瞧见不远处站了两个人，定眼一瞧，居然是张起灵和霍玲。
吴邪心下一惊，立马缩回树冠里，远远就瞧见霍玲递了什么物件给对方，下面似乎还串了红绳。他好奇得心痒痒，但又不能凑近了去看，只得伸长了脖子，甚至险些从树上摔落下去。
当初被张家选中的孩子，除了他以外还有九个，霍玲是其中唯一的女孩子，背靠幽州霍家，从小一副大小姐脾气。吴邪常常见她偷看张起灵，一双眸子里柔意缩倦，说不出的情意绵绵。
至于那张起灵，便是他们平日里护着的张家少主了。也难怪霍玲对他情有独钟，只因这位少主实在是人中龙凤。
吴邪头一回见他的时候是在寒冬腊月，对方裹在深色的狐袭披风里，抱着手炉从马车上下来，神色淡淡的，和那冰雪倒是极为相称。他当时就看得呆了，只觉得对方肤白赛雪，一双眼淡然出尘，好似个天上有人间无的仙子一般，只瞧上一眼，便叫你做什么什么都愿意了。
张起灵原比吴邪大了两岁，但那时被人陷害下了毒，一度缠绵病塌，因此个头反而比吴邪矮上一截，平日里脸色也是异常苍白。加上他素来不爱与人说话，吴邪头一段时日都当他是女孩子，知道他身体有悲后还颇为照顾。
若只这样倒也罢了，偏偏他是个喜欢创根问底的人，对方越是不理睬他，他越要同对方说些什么。但张起灵实在是太安静了，又因他生得好看，吴邪在当时甚至说出了将来长大要娶他的豪言壮语。
知道真相以后，他只盼着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得了。没人告诉他，这白白净净的少主是个小公子啊！
再往后几年，张起灵的毒慢慢解了，身体长成寻常男子的体态，吴邪便没法再说服自己对方像小姑娘了。他见过，那什么，比他还大呢......
到了夜里，轮到吴邪当值，他一如往常地待在横梁上头。
小的时候他第一次照顾张起灵，就是在一个夜里。那时候他初来乍到，也不懂规矩，看对方睡着了，在他房里胡吃海喝，将桌上的糕点吃了个精光。谁知道转过身去的时候就发现对方早醒了，直直地盯着自己看，他只好训训笑着去喂他吃药。好在那时候张起灵没将这事捕出去，否则他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在他误将张起灵当成女孩儿的那段日子里，他心里对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颇有好感，每天训练完第一件事就是跑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每天夜里陪着睡觉不说，还要讲些坊间的故事传说给他听。
直到那天，他一连串说了许多好吃的美食和好玩的去处，见对方依旧不怎么理会自己，心中颇为无奈。当时房里烛火昏黄，他不知是被什么心魔缠了身，见对方容色安静，竟忍不住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这下少年总算有了些反应，整个人愣愣地躲开，低声道：“你干什么。”吴邪，当时整个人如遭雷劈，愣在了原地，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征怔地看着他道：“小……小哥，你是……男孩子啊……”
张起灵靠在床塌上，垂下眼眸，轻轻据着唇转过头去，不再开口了。
也许是半大孩子难为情，那天之后，吴邪就不如往常一样一到晚上就去看他了。张起灵从小没什么朋友，心中顿生失意，连药也不大愿意喝了。直到吴邪听闻此事，在又一个夜里偷偷过去喂他吃药，两人才算是冰释前嫌这件事就成了两个少年之间的小秘密，从此后张起灵在夜里总是由吴邪侍候。
这时张起灵知道吴邪在横梁上，便说道：“下来吧。”
吴邪睡相一贯是不好的，有一回还在横梁上睡着摔下来过，因此四下无人的时候，张起灵总是让他下来与自己同塌而眠的。
谁知道今天吴邪却一反常态，并没有下来的打算。片刻后，张起灵听见对方的声音从横梁上传下来：“我刚刚好像看见霍玲了，她是不是赠了什么东西给你？”
见张起灵陷于沉默，吴邪知晓他这是默认了，便没好气道：“张少主好福气。”
张起灵被子下的手指港曲起来，神色如旧，双眸却从梁上淡淡扫过。自从儿时相交以来，吴邪是从不在人后如此喊他的。他想到霍玲是和吴邪一同入的府，里头只此一个姑娘，若是少年人生出些骑思来，也是在所难免。
夜间值守之人原本是要时刻警惕的，通宵不眠是常事，但吴邪知道张起灵武功卓绝，因此每天夜里都睡得安稳妥帖，好像他才是那个受人保护的少主。
这晚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却忘记今夜是在横梁上头，一个跟头便栽了下来。好在张起灵反映过人，当下立即冲出去接了他，随即放到床上。吴邪训训躺好，也不再计较什么了。
几个月后便是隆冬，到了张起灵继任家主的日子。整个张家上下异常忙碌，到继任大典那天既是拜宗庙，又是修族谱，还得到庙里去诵经祈福。
和尚诵经实在无趣，吴邪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趁人不备便跑了出去。他一直听说这庙里的护身符灵得很，很多人不远万里地赶来求，只是每人只能求一次。他难得到这里来，便去排队求了一个，妥帖地收藏起来。
他这种贴身的护卫，原本须得寸步不离才是，但他料想不会出什么乱子，这才敢跑出去。只是他却忘记了，自己向来是走背运的，以至于他出去这一会儿工夫，里头就出了岔子。
今日的继任仪式是大事，刺客就潜藏在人群里，出手的时候吴邪甚至没反应过来。反而是张起灵快人一步护住吴邪，自己险些受了伤。
吴邪免不了张家人的一顿数落，险些就要受罚，后来还是张起灵摇了摇头道：“我没什么事。”说完还看了那喋喋不休的人一眼道，“无需多言了否则你便回乡去吧。”
众人对此见怪不怪，此事很快便如泥入海，并不曾泛起什么水花。吴邪却对此耿耿于怀，回去之后仿佛跟自己赌气似的，不眠不休地练习刀剑。
张起灵找到他时已是深夜，见对方丝毫没有罢休的架势，于是拾起一块石头打在吴邪刀刃上，迫使他松了手。他走过去看，却只见吴邪的手上皆是血痕。
“不要再练了。”他说道。
夜里霜重风寒，吴邪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最后说道：“我得护着你的......”
张起灵摇摇头，带他回了房间，仔细替他上药包扎。做完这一切，他才想起什么似的问对方：“庙里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
“我去求了个护身符。”他如实说，“就是很灵的那个……”他话头夏然而止，只因那庙里的护身符虽灵验，但人们大多是为心上人求的。
张起灵自然知晓这一层的，因此没再多问。吴家和霍家，听来也是门当户对的。
这年的沧州一如既往严寒肃杀，大雪洋洋洒洒落了一整个寒冬。一片素白中，老皇帝终究没能熬过这场雪。
丧钟大鸣，举国编素。
历来改朝换代之际，流血不是什么稀奇事。朝堂之上风云际会，权势变换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汪党得了势，矛头第一个对准的便是张家。
这一天，距离张起灵成为张家家主不足两月。
这一天，吴家闻讯赶来，欲接独子回漳州，却没有找到少年的踪影这一天，张起灵身边的贴身护卫已经只剩下吴邪一个。
吴邪已经跑了一路，跑到精疲力尽，他从没有一刻那么后悔，后悔自己学艺不精。他在安逸窝里睡了太久，荆棘丛里走一遭便伤痕累累了。
最后他将重伤的张起灵放在一个山洞里，自己提刀守在洞口。苍茫大雪中，遍体鳞伤的少年像一只声嘶力竭的野兽，用自己的尖牙利爪对准敌人，满身鲜血淋漓。
张起灵重伤在身，意识朦胧间睁开眼，只见身前的少年满脸血污，显然是经历过一场殊死拼杀。
“醒醒，回家了……”吴邪虚弱地靠在他身边说道。
小的时候他见张起灵屏弱，就拍着胸捕说：“放心，哥会护着你的。”后来，张起灵遇刺那个晚上，他依旧说，我得护着你的。
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年少时的承诺，从不是戏言而已。
吴邪将自己的额头抵着张起灵的，几乎泪流满面。
告诉他吧，告诉他吧——他不断对自己说——也许没有明天了。
吴邪从被血浸透的衣裳里取出那个护身符，塞到张起灵手中去。
“方丈说这平安符，一生只能求一个。那天我去向他要了一个，上面写的，是你的生辰八字。”
山洞外风雪肆虐，山洞内静谧无声。
吴邪陷入昏迷之后，两人随即被一路寻来的吴家人救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几天以后，吴邪看着曾经住过的屋子，半天才回想起来。张起灵比他醒得要早一些，晚上来看他，就和他躺在一张床上。
吴邪记得自己昏迷前的事，一时之间有些懊悔。张起灵自然也记得的，从衣襟里取了平安符出来，交到吴邪手里。
吴邪微微一愣，以为他是要还给自己，没来得及伤心，就听张起灵说道：“那天让霍玲替我跑了一趟，这是给你的。”
吴邪心中一惊，连忙去看，一看上面写的竟是自己的生辰八字。他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说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漳州的世家子弟在一起抽签，我被抽中了。三叔他们许是为了宽慰我，就告诉我，抽中这支签，是天底下最好的事。后来我明白过来，他们是在骗我。但现在想想，似乎也并不完全是退我。”
那支签这样好，让他凡人一个，也足以徒手摘星辰。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