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喝了酒一旦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状态,那些平日里隐藏在心底的不痛快便似浪涛般扑面而来,怎么也无法抵挡。我的脸贴在桌面上,目光迷离地朝窗外那束颠倒的梅枝望去,不一会眼泪便充斥整个眼眶,将丁仪、杨修、邯郸淳的幻影模糊成一片夜色的浓黑。
我恍惚中忆起那段黑暗至死的时光,那时的我萎靡不振,同酒作伴,整日沉浸在丧友之痛中,因而父亲彻底将我放弃,甚至就连邯郸淳,也在子桓登基后离我而去。
那种身上的傲羽被人一根根硬生拔掉,从世人眼中的掌上明珠一落千丈入尘泥的感受,我最清楚不过了。
也许最惨不过死,可活着却能体会这世间无数的盛衰荣辱、痛苦悲凉,亦如慢性毒物,至人生不如死。
正惆怅万分之时,身后突然压上一道重力,子文粗壮的双臂紧环着我,我险些没能喘上气来。
“子建,让三哥抱抱你。三哥在露营里头望星星,总是想到你,每次受重伤觉着活不下去了,最先想的,还是你,然后是母亲。”他吸了吸鼻子,血气方刚的大男儿第一次哽咽着哭出声来。
血浓于水的至亲吐露此番真言,无疑最戳人心窝子,尤其对方是子文这般不善言表的男儿。
我回身将脸埋入他的怀中,粗粝的衣衫擦去我的泪痕,我道:“此次相聚,何时再走?”
子文摇着脑袋:“不走了。”
我面露疑色,猛地扬起头:“不走了?为何?”
子文笑着刮了刮我的鼻梁,道:“怎么,你盼着我去边境打仗呢?”
“当然不是,你能留下来自是最好了,子建不想你再受伤,哪怕是为国为民,也绝不想。”
子文看着我认真的神情,不禁大笑两声,接着便叹了口气,双目中流露出无法遮掩的无奈和哀伤:“子桓前几日下令撤回了我的军权,我今日回京,明日就得赶去任城,从此脱下战甲,立地封王。以后啊我就不是将军了,改任城王了。”
他又突然自嘲两声,将碗里的酒一口闷了。
“任城王?”我抓住他的手腕,道:“哥哥,我知你胸有大志,也立过捍卫疆土的大誓,可那都是年少气盛时的轻言罢了,如今,子桓兄既已择出条安分闲散的路来,你便顺意为之吧!”
“你叫我怎么顺意?”子文辩道:“你以为他真的是为我好?子建,我没你那么纯良,我知他是怕我有一天手握军心重权,危及到他的地位,才决心不再重用于我!我是不懂得大道理,可我不是傻子,分得清是非和黑白,曹子桓他,从未信任过我!”
我愣了住,默默垂下脑袋。

何止是子文。
就连一向受宠的我,他也同样畏忌三分。
兄长他的疑心病,越来越严重了……
我暗自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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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曹子文同那些出生入死过的军队们吃了顿饯别宴,于下午时分,便带着几批人马赴去了任城。
遥远的距离,将再次让我们两地相隔。
我站在高台之上遥望着子文的人马缓缓离开京城,四周烈风从我的身边呼啸而过,将衣帛拍打得冰冷刺骨。
子桓从后面慢慢走上台阶,靠近我身侧,朝下望去,但却一直没出声。
我倒先开口,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吧?”
子桓听后冷哼一声,伸手将我冻得发白的手揣入掌心中揉搓:“你若不听话,我把你也送出城去!”
我垂下眉眼:“现在也可以。”
子桓狠狠扯了把我的指尖,指了指高台下的风景,蹙眉喝道:“孤看你是想让孤把你从这儿给扔下去!”
我挑眉饶有兴趣地看他,骨子里的无赖劲儿漫上双眸:“王兄若能狠得下心,子建也甘之如饴呀?”
“你……”子桓咬牙切齿地凝视着我,最后佯怒着将我拉的更近:“你这家伙,就只会在孤跟前放肆。”
我冲他笑了一下,又推开他:“那你莫要离我这么近。”
下一秒我身子一轻,就被子桓轻而易举地抗在了肩头,他遏制住我踢踹的动作,大步跨下台阶:“回去再收拾你!”
冷风将我的声音尽数吞没: “放开我,子桓!你放我下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