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荏前三十年人生中印象最深的对话大概是这段:
“额……咱就是说……你,你爸……他可能……想……”
“想……再娶一个,嗯……你觉得……”
不是记不清,是人当时讲这两句话就扭扭捏捏,小心翼翼来试探他的态度。
伍荏炸了:“娶谁?”
“搁东门菜市场卖衣服那个我现在就去跳河自尽。”
“别激动别激动,”他叔叔赶紧按下他,“不是这个。”
“哪个?姓李那个寡妇?还是张家的离婚了要跟他?妈的,是那个女大学生?”
“也不是……”他叔叔搓手。
伍荏太阳穴突突跳:“谁?带孩子没结婚那个?”
“额……差不多,还差那么一点点。”
“他是不是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奉子成婚?”
“很接近了,”他叔叔狂汗,“我讲了你不要冲动,千万千万不要冲动。”
“是……你小姨。”
一道雷从天灵盖上劈下来,伍荏人都有点神志不清:“她,她什——么时候?瞎的。”
伍荏的妈去世早,他十岁就没了。
她心脏不好,小三抱孩子上门哭,伍荏他爷爷奶奶默不作声,小三接着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姐,我知道我错了,可是孩子不能没有爸爸,求求你,成全我们吧。”
当时伍荏父母闹离婚,然后紧接这么一出,伍荏他妈本来妥协了,要放弃伍荏的抚养权去离婚,现在气乐了:“谁他妈成全我?”
“伍正海这孙子呢?这几天不见人影是不是在你那?”
“前后脚玩挺溜啊,我不离了,您自个跟那孙子闹去吧。”
“耗呗,谁都别他妈好过。”
他妈一个烈性女子带着他,和他爸分居五年, 就为了怄这一口气,也为了他的生活最后积劳成疾,在他面前倒下了。
值当吗?答案肯定是不,只是回忆起来伍荏的父母他们曾经也不是没有过好时光,他们是青梅竹马,在十几年前他们如胶似漆,浓情蜜意,老照片里全是幸福。
他们风华正茂,他们激情似火。
伍荏于是发现,太过热烈的爱情冷却后留下的灰烬和一地鸡毛比之平淡无奇的相识相知会叫人被这落差刺激得歇斯底里 ,由此也产生了困惑,爱情究竟是什么滋味。
书里说,是荷尔蒙,是灵魂碰撞,是幻想,是慰籍……
然而他并不理解,为什么一群女人对他那个不成器的爹前仆后继,连本应该除了他妈和爷爷奶奶以外最了解的小姨都载在他爹手上。
别人不了解,但她是看着他们的婚姻一步步走到末日坍塌的。
那年他十五,甩开他叔叔的手就去找他爹干架,这个花架子象征性挡了几下就被他按得老老实实,他的新姘头在旁边吓坏了,一直在讲有话好好说,伍荏根本听不见,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啊,这个王八蛋又想毁掉我爱的一个人。
他妈死了以后他只能回爷爷奶奶家,有时候跑去外公外婆那里住,他小姨一直没有结婚,他妈死后就经常过来照顾他,对他特别好,他是把她当妈妈一样看待的,他 不能再失去一次妈妈。
“小畜牲,”被酒色掏空身体的男人骂,“你他妈想干什么?” “离我小姨远点。”伍荏咬牙切齿。
“我们俩情投意合,而且你不是很喜欢你小姨吗?干嘛反对?”
“你他妈不心虚吗?你他妈心里清清楚楚,所以才让我叔来说,你他妈根本都没胆子站到我面前说这种鬼话。”
“任成海,你除了这张皮你还有什么?”
“我是你爹,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你什么时候像个爹?巴着我给你养老送终,怕我发达了不认你的时候。”
伍荏那股子狠劲青出于蓝胜于蓝,反正过了十三岁,他的混账爹就再也没在他面前硬气过。
也再也没有机会硬气了,因为当天晚上伍成海猝死了。
伍成海为人太烂 ,家里人只有叔叔愿意为他披麻,他的姘头们倒是有几个哭得稀里哗啦,不过也就几天的事,伍荏隔着日子不久就见到其中一个高高兴兴挽着新欢去买菜,还招呼他中午吃饭。
大家都挺可怜伍荏,大家都一如既往过日,车如流水马如龙,时间从来不会为谁止步。
小姨有了姨父,爷爷奶奶先后到了年纪走了,伍荏大学毕业工作了……
这变化莫测的世界呵,伍荏再也没有曾经的锋芒毕露,也不想引人注目,平缓地,孤独地,蜗牛一样伸出触角试探周围,因为都是无名之辈,谁又在乎谁呢。
他只是默默地干好手上的事,慢慢的沿着他人眼中的正轨走下去,直到可以滚进养老院那一天。
那些愤怒像一阵烟一样绕着,像鱼的鳍翕动着,都是细微的,别人难以察觉的,不过这也本就不关他们的事。
于是在三十岁生日这天他一如既往地走出自己的租房,搭上地铁去公司做他没做完的PPT。
他戴上耳机听歌:
意兴阑珊,乘风败北
大荒吹着草,
我捧死去蝶尸,
枯萎风干的心流不出眼泪。
如常啊——空壳让他去吧,
……
我在你怀里,
你在天空中,
……
杀了良知,换一束玫瑰
抛弃硬币读数吧,
我说,去他妈的
栀子花多香,这也没差
只钟情谎言啊——
多可悲。
伍荏不混圈,不下交友APP,不网恋,抽烟喝酒烫头蹦迪一概不会,同事关系一般,朋友们远在外地,背地里估计还有人说他孤家寡人。
也不是没有冲他皮相来的,不过他的取向完全可以毙掉这零星几个的追求者,一个人活得倒也自在。
中午吃完工作餐他侧着头的左面趴在桌子上,右手食指点着手机屏幕,沉寂许久的高中班群忽然有了一大串的消息,从头拉起去看说是要开同学会,伍荏兴趣缺缺,但是班长@他,问他来不来。
高中时代,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怀念的东西,他往下翻,手指一顿:虞䎋要来。
那还真是,好久不见。
这几年虞䎋去了国外,没怎么听见他的消息。
虞䎋……大概是他读书时唯一喜欢的人事物,其它都平平无奇甚至惨淡。
闪闪发光的一个人,谁看了都喜欢那种。
物理竞赛生,校田径队主力,风度翩翩平易近人,在学有余力的情况下,他甚至还能和一群人混在一起打游戏讨论八卦。
家学底蕴丰厚,会好几种乐器,早早过了雅思托福,在周围的同龄人里一骑绝尘,保送清华,大学毕业出国硕博连读,现在在哪里高就伍荏就不清楚了,据说物理系除了搞科研和当教师不存在什么具体岗位就业的概念。
伍荏费劲巴拉想考个985,临门一脚发挥失误险些错过一本,背后吃了不知道多少苦,由衷羡慕他的好脑子,当然,也羡慕他家有钱。
人生里总有这种你拍马都追不上的人,偏偏人家还会谦虚地对你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不算什么。
伍荏当时就一口老血哽在心头说不出话,是,您看得上的那绝对牛人啊。
高岭之花接近不了,远远观望还是可以的,伍荏厚脸皮这么多年,在这件事情上却非常有自知之明。
好吧,他真的怂,当年暗恋人家没敢表白,私底下却偷偷摸摸地收集虞䎋一切信息,他朋友表示十分理解,毕竟有点眼力的都知道他们以后绝对不是一路人,就算表了白人家答应了也不会长久,然后一通狂笑:好大儿,你也有今天。
初中他们在同一所学校不同班,高中成了同班却也没有讲过什么话,大学更不要提,人家远在首都,他在南京。
现在……他郁闷地直起身,我,要不要去……
就是得不到才让人念念不忘,伍荏有时候觉得自己可能喜欢的就是自己眼里的假人,可是不喜欢他,伍荏也不能拼命去考好的学校,因为想要离那种灿烂再近一点。
他原本……对人生没有什么期待啊。
说白了,他只想当躺平当咸鱼。
他在浏览器搜索框里输入虞䎋的名字,一条某双一流高校直聘副教授的信息差点闪瞎他的眼,配图那么拉的拍摄角度这男人都帅,他捂脸,完了,花痴没救了,这都十一年没见着本人了,看来虞䎋风采更胜从前,不是说搞科研容易秃头吗?
看一眼,就去看一眼,伍荏心说,好家伙,就让我单身一辈子吧。
抱着这种想法,他内心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地打字:去。
班长倒是回得很快:“好。”
“还有人吗?”
……后面的回复他就没再仔细看了,班长和大家沟通了时间,敲定了地点,问还有没有别的意见,伍荏也没动手指,默默记下了地点时间。
既然决定要去同学会,这不得收拾得人模狗样点,同学会前一天伍荏动手开整,他信不过理发店,手他妈的还没他稳,自己咔嚓咔嚓两剪子修完刘海和盖了耳朵附近的杂毛,问唯一的女性好友搭配了身休闲装,穿正装去显得太刻意了。
剪完头发人的确精神很多,他把注意力提起来,不像平时那样丧气,几个女同事看完都说,她们觉得还可以坚持一下。
伍荏审美猎奇,以往全靠脸和身材能打,不然那些辣眼睛的死亡配色和奇葩版型设计换个人直接原地爆炸,喜欢虞䎋可能是他的审美巅峰时刻。
朋友看了他拍的照片用一种孩子终于正常了的欣慰语气发语音:“咱就是说,帅哥也要好好捯饬捯饬自己,啊。”
请假,打车,进会所,侍应生引路进包厢,那些古色古香的装潢进了眼却完全没有落入他心里,他来得早,只看见班长和一个不熟的女同学。
当然也可能不是同学,有可能是班长的家属也说不定,伍荏向来不怎么关注与他关系不密切的人,何况这么多年,变化太大认不出来很正常。
班长慢悠悠地斟茶,抬眼:“来了,喝杯茶吧。”
伍荏取了杯子,接过他手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尝了尝是毛尖,他大学认识的河南朋友喜欢喝茶,强力推荐信阳毛尖,这个味道的确很香,比朋友给的那种还要好。
“不错。”
“明前的信阳毛尖,”班长笑笑,“我这是在外面才敢空腹喝,我老婆看见了又要揪耳朵。”
“胃不好的确是要少喝,”伍荏记得他好像有一回在班上胃痛得坐都坐不稳直接摔在地上,不停地出冷汗,脸色白到吓人,几个男同学赶紧送了他去医务室,伍荏当时准备找他交表,离得近也搭了把手,“听夫人话绝对没错。”
“是,可我是真馋,”班长无奈地说,“我这是瘾,比毒也差不了多少。”
陆陆续续地有人来,一个小时里终于凑了大半的人,伍荏想见的却迟迟不来,不过玩手机又显得很尴尬,大家无论熟不熟都在叙旧,个别人还带了小孩子,几个已婚女士看着都特别喜欢,伸手去逗那可爱的小孩玩。
小孩刚会走路的样子,摇摇摆摆在沙发围成的几个卡座和单一的沙发散座里晃来晃去,几个女士就看着她满面笑容,然后她也仰头咧嘴笑,一路走一路笑,经过他时冷不防忽然扑到了他小腿上,以半个身子趴在地上的姿势咬他的裤腿。
伍荏趁她松口的某个瞬间手疾眼快地抄起她放在沙发上:“这个不能吃。”
小孩咯咯笑,伸手要抱,伍荏不敢动,她就自己爬过来抓住他的上衣,坐在他右腿上哈哈笑,伍荏真怕她给自己晃下去了,一只手圈住她,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几岁了”手接着就上下挥舞,肉乎乎的指头一点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