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大营的灯火熬干了最后一滴桐油,在浓稠的夜色里渐次熄灭下去。白日里赤焰堡的厮杀呐喊、惊雷般的战鼓、垂死的哀嚎,此刻都被死寂沉沉地捂进了烧焦的废墟和染血的泥土深处。风从岐山方向刮过来,带着冬日砾石般的粗粝,擦过残破的旌旗和断裂的兵器,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值夜修士沉重的脚步踩着凝结的血痂,火把摇曳的光芒将他们疲惫的影子长长投向大地,如同游荡的幽魂。血腥与焦臭沉淀下来,混着草药汁液的苦涩,钻入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一个幸存者的肺腑,成为这片焦土上挥之不去的烙印。
顾晚颜掀开营帐厚重、沾着泥点的帘子时,动作放得极轻。帐内并未点灯,只有角落里一盏小小的防风琉璃灯盏,发出豆粒般昏黄的光晕。光晕勉强勾勒出简陋床榻的轮廓,上面蜷着一个人影。
薛洋侧身面朝营帐门口的方向躺着,身上胡乱盖着顾晚颜白日里换下的那件染血的淡青色外衫。他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绵长,平日里总是挂着几分漫不经心或戾气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罕见的松弛与稚气。然而顾晚颜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捕捉到了他搭在身侧的手——那手背的筋骨微微绷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压在身下的另一只手,更是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他根本没睡着。他在等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混合着深重的疲惫与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顾晚颜的心脏,让她放在帘子上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肩头那道被温逐流剑气撕裂、又遭诛神剑凶戾反噬的伤口,如同被看不见的冰锥反复搅动,寒气裹挟着丝丝怨毒之意,正沿着被强行压制的经脉悄然蔓延,直抵心口封印阴虎符的地方。那里,凶戾的悸动从未停止,此刻感受到她情绪的波动,更像是嗅到血腥的凶兽,在无形的牢笼里疯狂撞击,每一次冲击都像是在她灵魂深处引爆一场微小的风暴。她用力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将涌上喉头那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狠狠咽了下去。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榻边,带着一身战场归来的凛冽寒气与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刚在榻沿坐下,身侧的人影便动了。
薛洋像一头敏捷却慵懒的豹子,几乎是弹起来的。没有睁眼,完全是凭着本能和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动作快得只在昏暗光线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他滚烫的双臂瞬间缠了上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死死箍住了顾晚颜的腰身,整个人如同藤蔓般紧密地贴了上去,滚烫的脸颊用力埋在她带着夜露凉意的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薛洋(阿洋)回来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呼出的热气烫着她的皮肤,混着他身上那种特有的、阳光晒过后的干草微尘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甜腻的糖果香。
顾晚颜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不是源于排斥,而是体内骤然加剧的翻腾。薛洋滚烫的体温和全然依赖的姿态,像是最烈的酒,灌入她早已被怨灵与凶器撕扯得千疮百孔的身体。冰冷刺骨的怨气与阴虎符灼热的凶煞之力仿佛以此为引,在她血脉深处掀起更狂暴的冰火绞杀剧痛。她甚至能听到封印深处那森然的嘶嚎,如同无数冤魂在疯狂啃噬她意志的堤坝。她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搁在膝上的手指蜷紧又松开。
顾晚颜嗯
她应了一声,声音低哑得厉害,努力维持着平稳
顾晚颜吵醒你了?
薛洋在她颈窝里蹭了蹭,鼻尖抵着她微凉的皮肤,贪婪地汲取着那独属于她的、混合着清冽药香和血腥气的复杂气息。他没有回答吵醒与否这种无意义的废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她箍得更紧,紧得几乎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才肯罢休。
薛洋(阿洋)外面……怎么样了?
他又闷闷地问,脸颊贴着她颈侧微微搏动的血管
薛洋(阿洋)姓金的……没再像个傻子一样巴巴地凑过来吧?
语气里毫不掩饰对金子轩那股烦人的、黏糊糊的劲头的嫌弃。
顾晚颜心中微动,看来薛洋虽然没出营帐,但金子轩去寻她的事,他竟也是知道的。她抬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抚上薛洋埋在自己颈侧的头颅,穿过他柔软微卷的发丝。
顾晚颜没什么大事。金宗主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她避重就轻,手指在他发间留下安抚的力度
顾晚颜外面死伤不少,温晁和温逐流死了,温旭……落到了晓星尘道长他们手里。
薛洋(阿洋)哼!
薛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热气喷在顾晚颜颈侧的皮肤上
薛洋(阿洋)落在道长手里?便宜那狗东西了!要是落到小爷手里……
他没说下去,但那骤然收紧的手臂和瞬间绷紧的身体透出的寒意,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未尽之意——落到他手里,温旭的下场只会比“蚀骨销魂散”惨烈百倍。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声,薛洋急促而灼热,顾晚颜则竭力压抑着,显得浅而绵长。薛洋的脸颊在她颈窝里不安分地动了动,忽然仰起脸。
黑暗中,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邪气、几分戾气的桃花眼睁开了。琉璃灯盏那微弱的光线落进去,像投入了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幽幽亮着,清晰地倒映出顾晚颜苍白的轮廓和那双同样深邃的眼。里面没有一丝睡意,只有洞悉一切的清醒,还有一丝被极力压抑、却依旧从深处翻涌上来的……不安。
薛洋(阿洋)阿颜
薛洋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轻得像怕惊碎了什么,带着一种紧绷的试探
薛洋(阿洋)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措辞,目光如同实质般在她脸上逡巡,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薛洋(阿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精准地扫过顾晚颜竭力维持平静的眉宇,试图在那片冰封之下找到一丝裂纹。
薛洋(阿洋)或者说……
他的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执拗,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直直刺向顾晚颜试图遮掩的核心
薛洋(阿洋)……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事情?关于你?
每一个字都敲在顾晚颜心上最沉重的那口钟上。
嗡——
体内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怨灵之力与阴虎符的躁动瞬间被引爆!心口封印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肩头的伤口更是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冰冷刺骨的寒气裹胁着怨毒,疯狂啃噬着血肉骨骼!她放在薛洋发间的手指猛地蜷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压制灵魂深处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贴身处,黏腻而冰冷。
顾晚颜阿洋……
顾晚颜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这两个字平稳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强行压制后的、奇异的温柔,却掩盖不了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放在薛洋发间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将他重新按回自己的颈窝,另一只手则用力地、紧紧地环抱住他劲瘦紧绷的腰背,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护在怀里。
顾晚颜不要怕……别多想……
她的下巴抵在他柔软的发顶,声音贴着他的耳廓滑入,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安抚力量
顾晚颜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刀尖上滚过,带着她压下去的腥甜。
薛洋被她强行按在怀里,脸颊被迫贴着她颈侧的脉搏。她剧烈的心跳隔着薄薄的皮肤,如同失控的战鼓,一下下重重地擂在他的耳膜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药草香气里,一丝极其新鲜、极其甜腻的血腥味,如同黑暗里悄然绽放的毒花,被他异常敏锐的嗅觉清晰地捕捉到了!
又是伤!又是这样!他暴戾的怒火瞬息燎原!
薛洋(阿洋)我在这里?
薛洋猛地抬起头,力道大到几乎撞上顾晚颜的下颌。黑暗中,他眼中那点幽幽的光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怒火,混杂着惊惧和一种被欺骗的狂躁。他死死盯着顾晚颜近在咫尺、苍白如纸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像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发出的嘶鸣
薛洋(阿洋)你在这里?!顾晚颜!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更深的恐惧而微微颤抖
薛洋(阿洋)那你告诉我,你身上这伤是怎么回事?这血味又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又要一个人扛着?!你是不是又要……又要……
那个可怕的“离开”或者“消失”的词汇,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喉咙剧痛,根本无法宣之于口。他眼中翻腾的戾气几乎要冲破眼眶,化成实质的火焰。
顾晚颜的心猛地一沉。薛洋的感知敏锐远超常人,肩伤恶化渗出的新鲜血液气味终究没能瞒过他。体内的剧痛因他爆发的情绪而再次加剧,如同无数根冰针和火刺同时在她血脉里肆虐。她甚至能感觉到心口封印下,阴虎符那凶戾的力量正贪婪地汲取着薛洋这份因她而生的暴戾与恐惧,凶焰更炽!不能再让他追问下去了!
就在薛洋的质问即将冲破最后的克制边缘——
顾晚颜骤然低头。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微凉的唇瓣精准地覆盖住了薛洋因愤怒和质问而微微颤抖的、炽热的双唇。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愤怒与不安,都被这一个骤然降临的吻,强硬地、彻底地封缄了。
薛洋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眼睛瞬间难以置信地瞪大到极致,里面翻腾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柔软的触感惊得凝固,随即被一片巨大的、茫然的空白所取代。唇上的触感柔软、冰凉,带着她独有的、挥之不去的淡淡药草气息,还有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血腥气的铁锈味。这味道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混乱狂躁的大脑深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帐内死寂得可怕,只有两人骤然变得混乱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还有琉璃灯盏里灯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
顾晚颜没有深入,只是这样用力地、紧紧地贴着他的唇,仿佛要将自己残余的温度和那点微弱的生命力,通过这唯一的连接渡给他。她的手臂环抱着他,将他禁锢在自己的怀里,指尖深深陷入他背后的衣物,留下褶皱的痕迹。
几息之后,就在薛洋僵硬的身体似乎要开始融化,紧绷的神经被这冰凉的柔软搅成一团混沌的浆糊之时,顾晚颜微微后撤,离开了他的唇。
她的气息有些不稳,脸上血色褪尽,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映着的星子。她微微喘息着,看着薛洋那双依旧残留着震惊与茫然、如同被巨大冲击波扫荡过的眼睛,声音低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碎的平静和承诺
顾晚颜阿洋……
她的拇指指腹轻轻抬起,极其温柔地抚过他微微红肿、还沾染着她气息的唇角——那里,不知何时沾上了一点点白色的糖霜,是他睡前含过的糖果留下的痕迹。她的动作轻得像是在拂去一片羽毛,又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的珍宝
顾晚颜以后……
她的目光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仿佛要穿透那层混乱的迷雾,将这句话刻在他的灵魂上
顾晚颜都会告诉你的……只要……
她顿了顿,那两个字在她舌尖滚过,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渺茫的希望,最终轻轻地落下
顾晚颜……只要还有机会。
“有机会”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巨石,狠狠砸在薛洋的心上!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张开嘴,什么质问,什么愤怒,什么不安,都被这比死亡预告更令人窒息的平静承诺冲得七零八落!他想嘶吼,想摇晃她,想逼问她什么叫“有机会”?什么叫“以后”?若没有机会呢?!若没有以后呢?!她顾晚颜凭什么替他们决定这个“机会”?!
然而,就在他即将爆发的临界点——
帐帘之外,一道颀长清冷的身影,如同凝固的月光,无声无息地伫立着。蓝忘机不知何时已立于帐外。隔着厚重的毡帘,帐内那压抑的、带着血腥气的暧昧私语,那骤然拔高的质问,那死寂般的沉默,以及最终那令人心悸的、带着绝望气息的承诺,如同无形的冰锥,穿透一切阻碍,清晰地刺入他远超常人的敏锐耳中。
他那双浅琉璃色的眼眸,在帐外清冷的月光下,如同深冬冻结的寒潭,冰封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与深不见底的痛楚。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早已深深刺入掌心,渗出冰冷的湿意,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无声地滴落在脚下的冻土上,洇开小小的暗色印记。他仿佛成了一尊没有呼吸的冰雕,唯有周身散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寒意,让几步之外值夜巡逻的蓝氏弟子都下意识地绕开了这片区域,心头莫名升起一股战栗。
而在更遥远、更黑暗的岐山深处,那座灯火通明、如同庞然巨兽盘踞的不夜天城最核心的宫殿内。
温若寒高踞于白骨与黑曜石铸就的狰狞王座之上。他手中悬浮着一团剧烈翻腾、发出凄厉哀嚎的幽碧色光团——那是一个被强行拘束、活生生剥离抽炼的强大修士的生魂本源!光团表面浮现出无数痛苦扭曲的人脸,无声地嘶吼、哀求。
温若寒那张威严霸道的脸上,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狂热的偏执。他闭上眼,感受着光团中磅礴却混乱暴虐的魂力波动,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
温若寒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低沉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魔咒,在空旷阴森的大殿中回荡。
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血光暴涨!五指骤然收紧!
“嗤啦——!”
一声令人灵魂战栗的诡异撕裂声响起!
那团幽碧色的生魂光团,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在他恐怖的力量下被硬生生撕裂、捏爆!无数道更加纯粹、却也更加凶戾狂暴的怨魂本源之力,如同挣脱牢笼的恶鬼,尖啸着四散奔逃,却又被他周身散发出的无形力场所强行收束、吞噬!
温若寒发出一声满足的、如同野兽般的低沉喟叹。他周身的气息,在这强大魂力的灌注下,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深沉、幽暗、不可测度,如同深不见底的魔渊。然而,他的眉头却并未舒展,反而拧得更紧,眼中血光闪烁不定。
温若寒奇怪!
他喃喃低语,带着一丝困惑与极度的不悦
温若寒阴铁的气息……为何变得如此晦涩飘忽?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压制、遮蔽了天机?何人竟有如此手段?!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穿透厚重冰冷的宫殿壁垒,遥遥刺向赤焰堡联军大营的方向!那目光中充满了贪婪、忌惮,以及……一丝被挑衅后的、更加炽烈的毁灭欲望!
赤焰堡营帐之内,顾晚颜猛地心悸!一股冰冷粘稠、充满了无尽恶意的窥视感,如同跗骨之蛆,骤然降临!这感觉来得极其突兀,极其强烈,让她瞬间如坠冰窟,体内的阴虎符封印更是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撕裂剧痛和凶戾悸动!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
顾晚颜唔……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终于从她紧咬的牙关中逸出,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
薛洋瞳孔骤缩!顾晚颜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反应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地击中了他!他脑中所有翻腾的愤怒、恐惧、质问,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只剩下撕心裂肺的恐慌!
薛洋(阿洋)阿颜!
薛洋惊骇失声,瞬间忘了方才所有的对峙和不安,本能地、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颤抖的身体。他感觉到怀中人瞬间绷紧如弓弦的肌肉,以及那无法抑制的细微战栗。手掌下意识地抚上她的后背,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她骤然变得异常滚烫又夹杂着刺骨寒意的体温,还有那冰冷的冷汗正迅速浸透衣料!
薛洋(阿洋)怎么回事?!哪里痛?!是不是伤……
他急切地问着,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和恐慌。他甚至不敢去碰她肩头那处致命的伤,生怕一点轻微的压力都会让她崩溃。
帐帘之外,蓝忘机那如同亘古寒冰冻结的身影,在顾晚颜那声压抑痛哼传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一震!一直垂在身侧的、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掌心的伤口更深,冰冷的血滴落得更快。那双冰封的眼眸深处,翻涌起更加狂暴的暗流,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封的堤岸!
顾晚颜急促地喘息着,强行调动起体内残存的灵力,如同最坚固的堤坝,死死堵住心口封印处那几乎要破闸而出的凶戾洪流!她闭上眼,将脸颊更深地埋进薛洋散发着干草微尘气息的颈窝里,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那纯粹而炽烈的生命力,仿佛那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
顾晚颜没……事……
她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深处艰难挤出
顾晚颜只是……有点累……抱着我……阿洋……抱紧一点……
薛洋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窒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里那股毁灭性的力量正在疯狂冲撞,每一次冲击都让她紧绷的战栗加剧几分。他再无暇去想什么隐瞒,什么机会!他猛地收拢双臂,将她冰凉颤抖的身体死死地、严丝合缝地嵌入自己滚烫的胸膛,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她体内的寒冰,用自己的生命去填补她破碎的堤坝。
薛洋(阿洋)我在!我在!抱着你!我抱着你呢!
他语无伦次地低吼着,声音哽咽,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灼热地滴落在顾晚颜冰冷的颈窝皮肤上
薛洋(阿洋)别怕!阿颜别怕!我在!我一直都在!
他笨拙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将她冰凉的手指强硬地握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心里,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跳和滚烫的血液都渡给她。
顾晚颜在他怀里,任由他将自己抱得几乎窒息。薛洋滚烫的怀抱如同一座熊熊燃烧的熔炉,暂时驱散了那来自岐山深处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恶意窥视。他炽烈的体温,他慌乱却无比坚定的低吼,他灼热的泪水……这一切都像是一剂猛烈的强心针,暂时麻痹了灵魂深处那场冰火交织的酷刑。
她将额头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清晰地听着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因恐惧和心痛而疯狂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如同最原始的战鼓,擂在她的耳边,也擂在她摇摇欲坠的意志上。
顾晚颜好……
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沾上了薛洋滚烫的泪滴
顾晚颜……抱着我……别松开……
体内的剧痛在薛洋这不顾一切的拥抱和混乱却炽热的呢喃中,似乎真的被暂时隔绝在外了。心口那凶戾的悸动被强行压制下去,肩头撕裂般的寒痛也被他胸膛的滚烫熨帖得缓和了一些。唯有那深植于血脉、如同诅咒般的怨灵低语,仍在灵魂深处幽幽回荡,冰冷而恶毒,带着永无止境的诱惑
“拥抱他……便是拥抱你的坟墓……情深一寸……反噬加深一重……直至将你……和他……一同拖入永恒的炼狱……” 这诅咒伴随着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如同跗骨之蛆。
薛洋感觉到怀里的颤抖似乎平息了一些,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松弛下来,不再那么僵硬如铁。他稍稍松了口气,却丝毫不敢放松环抱的力道。脸颊贴着她冰凉微湿的鬓发,贪婪地嗅着她身上那混合着血腥与药草的气息。他空着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摸索着,伸进自己怀里,似乎想寻找什么。指尖触到了坚硬光滑的瓷瓶。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摊开掌心。昏黄的灯光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个小小的、白瓷描金的胭脂盒般大小的糖盒。他熟练地用单手挑开盒盖,浓郁的、甜得发腻的糖果香气瞬间在血腥与药草味中弥漫开来。盒子里面,是满满一层细碎的、晶莹洁白的糖霜,还有几颗包裹着彩色糖纸、圆滚滚的糖球。
他低下头,用牙齿笨拙地咬开一粒糖果的彩色糖纸,发出轻微的“嘶啦”声。然后,他将那颗琥珀色的硬糖含在自己嘴里,舌尖卷着它,让它迅速融化开来。浓郁的麦芽甜香和水果的酸味瞬间充满口腔。
紧接着,他做出一个让顾晚颜都始料未及的动作——他猛地低下头,带着糖果香甜气息的、依旧炽热的唇,再次覆上了顾晚颜微凉苍白的双唇!
这一次,不同于顾晚颜那个带着安抚与封缄意味的吻。薛洋的吻是强势的、不容拒绝的、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掠夺与占有!他撬开她因虚弱而微阖的齿关,将那融化了一半、浸满他气息与滚烫唾液的、甜得发腻的糖汁,蛮横地哺渡了过去!
浓烈霸道的甜味瞬间在顾晚颜的口腔里席卷开来,如同最强势的宣告,冲淡了那挥之不去的血腥与苦涩的药味!薛洋的舌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在她口中搅动,如同攻城略地,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也疯狂地将自己的味道烙印上去。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碎在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顾晚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糖果甜味的强势入侵惊得身体微僵。一股奇异的暖流随着那霸道的甜味涌入喉咙,似乎真的短暂地抚慰了被怨灵与阴虎符反复撕裂的脏腑经脉。然而,随即而来的,是更深重的疲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灵魂深处那诅咒的低语,因这缠绵的甜蜜而陡然变得尖啸起来!情深一寸,反噬一重!
她被动地承受着这个充满了糖果气息的吻,感受着薛洋唇舌间传递过来的那份不容置疑的霸占与绝望的眷恋。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真的被这滚烫的甜意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涌进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流和……更深的悲凉。
不知过了多久,薛洋才喘息着稍稍退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两人急促的呼吸交融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糖果甜香。薛洋的嘴唇亮晶晶的,染着糖汁的光泽。他琥珀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到了极致的情绪:劫后余生的后怕、不容置疑的占有、深深的心疼,还有一丝固执的、近乎天真的执念。
薛洋(阿洋)甜的……
他喘息着,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哀求般的固执
薛洋(阿洋)吃下去……不许吐……
他用额头用力蹭了蹭她冰凉的肌肤
薛洋(阿洋)吃了糖……就不许再痛了……听见没有?
最后一句,近乎是孩子气的命令
顾晚颜口中还残留着那霸道甜腻的味道,她的舌尖下意识地轻轻舔过自己同样沾染了糖渍的唇角。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唇边,极其短暂地浮现了一下,随即又消散于无踪,快得如同错觉
顾晚颜嗯……
她低低应了一声,闭上眼,顺从地、缓缓地咽下了口中的甜味。然后,她再次将头深深埋进薛洋散发着糖果甜香和少年气息的颈窝里,如同倦鸟归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整个交付于这个滚烫而坚定的怀抱。
顾晚颜睡吧,阿洋……我累了……
她的声音如同呓语,带着卸下所有伪装的疲惫。
薛洋没有再追问。他只是更紧地抱住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能以一个相对舒服、不会压到伤口的姿势蜷缩在自己怀里。他拉过那件染血的淡青色外衫,仔细地盖在两人身上,连她的肩膀也小心翼翼地掖好。
薛洋(阿洋)睡吧,我守着你。
他低声说,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手臂如同最坚固的锁链,将她牢牢圈禁在自己的领地和羽翼之下。他睁着眼,琉璃灯火映在他瞳孔深处,闪动着幽亮而执拗的光,再无一丝睡意。只有紧绷的肌肉和无声的凝视,泄露着他内心汹涌的风暴与誓死守护的决心。
顾晚颜蜷在他怀里,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变得绵长而微弱。体内那场冰与火的酷刑似乎真的在薛洋固执的温暖和那霸道的糖果甜味中暂时偃旗息鼓,被更深重的疲惫感所取代。怨灵的低语仍在灵魂深处萦绕不去,如同永不消失的背景噪音,冰冷地提醒着那无法逃脱的宿命。但此刻,在这片由少年滚烫的身体和糖果甜香构筑的、短暂而脆弱的避风港里,她还是放任自己沉入了那片黑暗的、无边无际的疲惫之海。
薛洋一动不动,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的凶兽。他清晰地听着怀中人渐渐平稳却依旧过于微弱的呼吸,感受着她身体细微的重量和温度。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抱着她的右手,摊开在眼前。黑暗中,掌心还残留着方才情动时捏碎的糖果硬壳硌出的细小痕迹,以及一点点黏腻的糖渣。
他慢慢收拢手指,将那点微不足道的甜腻紧紧攥在手心。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潭水之下,是翻滚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为了守护怀中这片短暂的安宁,他不惜焚毁整个世界,包括他自己。
帐帘之外,那道冰冷如月的影子,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唯有清冷的月光,依旧无声地洒落在冰冷漆黑的冻土上,映照着一小片尚未完全凝结的、暗红色的血迹,如同黑夜中无声绽放的彼岸花,凄艳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