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光阴,足以将岐山焦土的腥气与喧腾彻底碾碎在重重的车辙之下。一路向东,湿润的泥土气味渐浓,空气里咸涩的海风日益凛冽,带着一种无边旷野特有的寂寥与粗粝。当马车最终停驻,车轮陷入混杂着细小贝壳的湿冷沙地时,眼前铺开的景象,只剩下令人心头空茫的浩瀚。
荒芜。这是唯一的注脚。
巨大的黑色礁石如同远古巨兽遗落的骨骸,嶙峋地散落在灰黄色的、湿漉漉的漫长海岸线上,沉默地刺入视野尽头那片铅灰色的、永不安宁的汹涌大海。天空低垂厚重,铅云沉沉地压在海面之上,灰暗的海天在混沌模糊的边际线处黏连、翻滚。风是此地的主人,带着侵肌蚀骨的湿冷,凄厉地呼啸着,卷起粗粝的沙粒抽打在脸上,生疼。海浪永不止歇地撞击着礁石根基,发出沉闷、单调、如同大地深处传来亘古叹息的轰鸣,将这方天地衬托得愈发空旷、死寂,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庞大压迫感。
魏无羡第一个从马车上跳下来,脚踩进冰冷湿滑的沙地,忍不住“嘶”了一声,裹紧身上略显单薄的黑色外袍。
魏无羡(魏婴)这鬼地方!
他搓着手,吐掉被风强行灌进嘴里的沙粒,锐利的目光扫过除了狰狞礁石、灰暗怒海和呼啸寒风外空无一物的海岸
魏无羡(魏婴)蓝湛!阿颜真说是在这海岸边碰头?这么大地方,连个脚印都找不到!
他后半句带着点不安的咕哝咽了回去,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身边的蓝忘机。
蓝忘机紧随其后下车,避尘剑稳稳抱在怀中。那一身姑苏蓝氏标志性的云纹白衣,在这片灰暗浑浊的世界里异常洁净,也愈发衬得他面色冷峻如终年不化的雪峰。他没有回应魏无羡的抱怨,浅琉璃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视着苍茫的海域与荒凉的滩涂,目光专注而锐利,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每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涟漪。然而,那微微抿紧、几无血色的薄唇,无声地昭示着他内心的波澜——浮尘岛的门户,岂是凡俗目光能轻易窥见?
紫色的衣袂被狂风吹得狂乱翻飞,江澄抱着手臂站定,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锐利的目光同样在空荡荡的海岸线上反复逡巡,最终死死盯着灰蓝色海天交融的混沌深处,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焦躁与不耐。“哼!”一声不耐的低叱,与其说是对等待的不满,不如说是对自己心头那丝无法驱散的、混杂着忧虑与莫名不安的宣泄——担忧那承诺落空,更忧心那人如今的境况。
蓝曦臣最后步下车辕,朔月悬于腰间。纵然温润平和如他,此刻也被这片蛮荒狂暴的海天感染,面容凝上了一层沉重的霜色。他站定在胞弟蓝忘机身侧,目光投向那波涛翻涌、深不可测的海平线,眼神深邃如渊。半月前,顾晚颜那不容置喙的“浮尘岛”、“她老人家”,如同沉甸甸的古老谜题,日夜悬于心头。此刻立于约定的荒滩,那份被引向血脉深处未知祖源的震颤与深沉的敬畏交织翻涌,在他温雅的表象下激荡起无声的暗流。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起。
时间在呼啸的海风、海浪单调沉重的轰鸣和四人各自翻腾的心绪中,一分一秒地煎熬流逝。
日头在厚重的铅云背后艰难地挪移,吝啬地洒下昏黄黯淡、近乎无力的光线。海风愈发肆虐,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水汽,穿透衣物,直抵骨髓深处。灰蓝色的海面显得更加幽暗莫测,浪头翻涌撞击礁石的沉闷巨响,此刻听起来也带上了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烦躁不堪的意味。
魏无羡(魏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天都要黑透了!
魏无羡终于耐不住性子,烦躁地在原地踩着湿滑的沙子踱步,靴子陷进沙里又拔出的声音在风声中格外清晰
魏无羡(魏婴)阿颜她该不会是……
抱怨的话语突兀地卡在喉咙里。
并非他主动停止。而是眼角的余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拉扯绷紧,猛地锁定了海岸线尽头、一块最为巨大狰狞的黑色礁石投下的、浓重得如同化不开墨汁般的阴影区域!
绝非错觉!
就在他视线聚焦的千分之一刹那,那片凝固的浓稠黑暗深处,空间极其诡异地荡漾开一圈肉眼可见的、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涟漪!如同无形的神祇之指,轻轻点在了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上,无声无息,却又带着一种绝对扭曲现实的力量!
没有刺耳的裂帛声,没有狂暴的能量风暴,甚至没有丝毫预兆!
仿佛亘古凝固的黑暗画布,被无形的笔锋极其自然地、毫无烟火气地抹开一丝空隙。
一道纯粹的月白色身影,由光影凝聚到血肉之躯的实感,就在那涟漪荡漾的正中心,倏然显现!
魏无羡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瞬间收缩如针尖!
江澄抱着手臂的动作猛地僵住,脚下甚至无意识地退了一步,锐利的眼眸难以置信地死死钉住那片礁石阴影之下!
蓝忘机抱着避尘剑的手臂骤然僵硬!指关节因瞬间爆发的力道捏得骨节泛白!浅琉璃色的眼底,那万年冰封的平静湖面轰然炸裂!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与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汹涌而至——是她!
蓝曦臣温润平和的面容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一道缝隙!温雅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睁大,倒映着礁石阴影下那抹如同自时间长河彼岸踏浪而来的身影!浮尘岛……竟是以如此神迹般的方式降临?!
在灰暗礁石、浑浊怒海、铅灰苍穹构成的压抑巨幕中,那一抹纯粹到极致的月白,如同撕裂混沌的第一缕绝域清辉,带着拒人千里的清冷与深入骨髓的孤绝,瞬间成为了整个荒芜世界的唯一焦点!
海风似乎被这突兀的降临所激怒,发出愈发凄厉的尖啸,猛烈地撕扯着她身上那件宽大、无纹无饰的月白色长袍。衣袂翻飞如垂死挣扎的蝶翼,猎猎狂舞!墨色的长发并未束起,肆意地在狂风中泼洒飞扬,如同浓墨倾泻,几缕发丝拂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
她微微侧转身体,背对着那仿佛下一刻就要吞噬一切的灰暗怒海,面朝向海岸上四个因这极致震撼而彻底凝固的身影。身姿依旧挺拔如悬崖孤松,历经万载风霜亦不屈,然而,那过分单薄的身体在身后浩瀚狂暴的天地映衬下,又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与深入骨髓的孤绝。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昆仑寒玉雕刻而成,唯有那双琉璃色的眼眸,在暮色四合、天地昏黄的背景里,亮得惊人!如同凝聚了亘古寒星的光芒,平静、深邃,带着洞穿一切的洞察力,精准地落在海岸上每一张惊愕失语的脸上。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
海浪永不停歇的咆哮,风的凄厉嘶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鼓噪……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世界褪去了色彩与声响,只剩下礁石阴影下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和她那双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寒渊与星河的眸子。
魏无羡(魏婴)阿……阿颜?
魏无羡干涩的喉咙终于挤出破碎的音节,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死死盯着那道身影,是她!绝对是她!可是……那脸色!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玉石将碎般的惨白!更刺穿他心神的,是那在狂乱飞舞的墨色长发间,再也无法被完美遮掩的、如同冷酷命运烙下的印记——从鬓角悄然蔓延开的,丝丝缕缕,冰冷、枯槁、闪烁着绝望光泽的——银白!比任何战场上的伤痕都更触目惊心,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无法逆转的流逝!
江澄如同被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砸中!他踉跄着连退两步才勉强站稳,抱着的手臂早已无力垂落,锐利的眼眸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顾晚颜鬓角那抹刺穿墨色、如同生命终章冰冷序曲般的缕缕霜雪之上!胸腔里翻涌着滔天骇浪,震惊、撕裂般的刺痛、还有一种猝不及防、尖锐到让他几乎窒息的恐慌!岐山那惊鸿即逝的银丝并非眼花!是真的!她的一头青丝……竟已染尽风霜?!这半个月……浮尘岛……究竟是救赎之地,还是燃烧生命的祭台?!
蓝忘机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至极的铁手狠狠攥紧、揉捏!窒息般的剧痛瞬间蔓延四肢百骸。避尘剑冰冷的剑鞘传来清晰的触感,却无法压下灵魂深处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惊涛骇浪!那琉璃眼眸深处翻涌的,是比直面失控阴虎符时更甚的惊悸!是比身受重伤时更深的绞痛!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慌!他无比清晰地记得半月前分别时,她墨发如瀑,虽苍白却犹存生气!短短十五日……青丝覆雪!她在那所谓的圣地,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