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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性创伤

“可是长大也意味着失去更多人。”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你真的失去了他们吗?仅仅因为他们离开了,并不意味着那些共同度过的日子就不再真实了,你觉得呢?”我耐下心来引导,“我们来做个思想实验。假如你的面前有一个按钮,按下它就可以消除你遇见过那些逝者的事实,你会如何选择呢?”

男孩的眼睛睁大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空中那个虚拟的按钮——我紧张地观察着,但他最终还是呼出一口颤抖的长气,将手收了回来。“操。要是换成Techno,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去……但我还是更宁愿我认识了他们。”

我露出会心的笑容。这个男孩身上的某种东西打动了我,使我真诚地想要施以援手。管控过量的同情是咨询师的工作之一,但我愿意将今天的份额分配给他。“Tommy,我想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就像我也很高兴认识了你一样。”

“哈。我一直都是烦人的那个。”他自嘲地耸了耸肩。

“如果你确实像你说的一样不讨人喜欢,你的同学和教师不会为你的心理咨询筹款。他们无疑是重视你的。我想,就算你真的选择了加入Wilbur和Tubbo,你所留下的好的东西仍然远远多于坏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该责怪自己。”

他看起来感到新奇,大概从未有人这样公开地与他谈论死亡。“呃……你在说那是一个好选项吗?”

“没人有权力替你决定任何事是好是坏。可是,就像你刚刚说的,比起放弃所有可能性来规避分别的痛苦,你还是更希望和他们相识。这说明你仍然享受生命,至少是包括与他人建立情感联系的这一部分。”我停顿片刻,“况且,就我个人来讲,我绝对会为你的死伤心。”

我的患者不确定地望着我,而我鼓励性地回望。许久,他的眼圈开始泛红,喉头滚动了几下,手指不安地绞着。他用自罪搭建的防线正在崩溃,而这是我所乐于见到的。

最终,一声破碎的哽咽打破了沉默。“……我想要活下去。请帮帮我。”

我如释重负。

“这就是我的工作,Tommy。”

Niki

风铃的碰撞声响起时我正收好最后一沓零钱。两个身影在玻璃门外向我招手,挂牌显示此刻是打烊时间,但我还是接待了他们。

“嗨,Niki。今天的生意怎么样?”Phil笑眯眯地寒暄。他身边的Tommy也冲我微笑,我尚不习惯这孩子比我高出一头。

“姜饼的需求正在增多,但我应付得来。”我解开围裙,递去干毛巾让他们擦一擦头发上大片的雪,“你们想来一块吗?”

“我不久待。”Phil用拐杖点了点地板,在瓷砖上留下一滩圆形的水渍,“今天的主角是Tommy,他想要和你聊一聊。”

我点头致意,目送我已故男友的父亲推开门,重新消失在雪天的夜晚之中。然后我弯下腰,在柜台后翻找可可粉和炼乳。“上楼喝一些热饮如何?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我锁门、关灯,拉下电闸,完成打烊的最后几个步骤,接着我们爬上楼梯,来到我的居所。不久后Tommy坐在我的书房里,他比我印象中拘束了不少,眼睛盯着桌面,手搁在膝盖上,在我帮忙挂好围巾时还罕见地道了声谢。Phil早就通电告诉了我他的来意,因此我并不感到惊奇。“节哀顺变,小伙子。”我开门见山,“你想要和我谈谈,是吗?”

他别过脸去。“Puffy医生建议我找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倾诉。……不是说我不信任Phil和Techno,但是,妈的,我不觉得他们能理解我身上正在进行的事情……操。”

我把热可可推到他的面前。“我明白。”

“Niki。”他的目光悲切地牢牢锁定我的眼睛,好像掉落悬崖的人攀住藤蔓,“我为提起这件事万分抱歉,但你究竟是如何——你知道,Wilbur的事情。见鬼!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一个语无伦次的问题,但我知道他想要问什么。瞧瞧我,拥有自己的烘焙坊,照料一窗台的花草,正在学习水粉画和登山,前些天甚至还换了染发剂的颜色,为了一个网络相亲节目。如果幸福存在一个量化的标准,任何考评员都会将我划分到达标的那一边。他们会给我的档案盖上“合格”的印章,宣布我是社会机器里正常的一份子,和那些深陷于悲伤、混乱、自我厌恶的二等人群不同。我,Nihachu,是怎么做到的?我真的做到了吗?

偶尔我梦见那个深冬的凌晨。梦中的我烤蛋糕、散步、准备考试或只是发呆,然后那条短信的提示音总会不早不迟地响起,发送人是Wilbur,内容是他很抱歉。我拨打他的电话,无人接听,下一个场景里风卷着雪花灌满视野,我身处他的公寓楼下,穿着睡裙和粉色毛绒拖鞋,披着Phil的外套。那颗子弹当场杀死了他。警察在一边做笔记。我们很抱歉。Tommy冲着在场的所有人大嚷:这一切是哪门子狗屎?让我他妈的见Wilbur,那个婊子养的,他答应了让我加入他的乐队!Tommy,闭嘴,你哥哥死了。放你妈的屁Technoblade,你说他死了是什么意思?在争吵声和警笛声里我捂住耳朵放声尖叫,Phil搂着我的肩,低声说一些安慰的话,我如此惊慌、恐惧,甚至意识不到他才是更需要安慰的那个。我从梦里挣脱出来,感觉重力的方向变得紊乱,我随时可能从床铺上滑落,直向天穹深处坠落而去。

但是更频繁地,我梦见其他与他有关的事,而这才是最大的折磨。我梦见他煮的咖啡和早安吻。他用衬衫一角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他躺在门廊的地板上,向试图拔下长筒靴的我抱怨他崩溃的电脑。他在橙红色的傍晚里抽烟,阳台上的风掀乱他的头发。他光着脚弹唱吉他,在歌词没想好的部分填上我的名字,而后跟着我一起咯咯地笑。他支起身子越过我,在床头柜里翻找安全套,肩窝闻起来像柠檬味的沐浴露。他在餐桌对面抬起眉毛,嘴角沾着果酱,额头上挤出可爱的细纹。他和我用罐装啤酒碰杯,告诉我比起计划未来,他更愿意珍惜现在。我还梦见他穿着不符合他时尚品味的套装,躺在雏菊与万带兰之间;我最后一次为他扶正领带结,感觉自己的脚趾塞在高跟鞋尖里像没煮开的面条。不知名的鸟雀停在他的墓碑上,它们一无所知地继续歌唱,静止下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我不知道,Tommy。”我实话实说,“没有任何特殊的技巧,我只是设法熬过来了。”

“给我一些经验。”他恳求道。

我示意他喝掉手里的饮料,在它变凉之前。“从哪里开始说呢?嗯……比如说,有些时候你会感觉他还在你身边。这种情况也发生在截肢患者身上。那部分身体已经消失了,可他们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件事。失去挚爱也是这样,你的大脑暂时无法接受没有他存在的世界,这是很正常的。”

“我给Tubbo打了很多电话。”他小口抿着热可可,“我总是觉得有一天早上他会醒过来,挨条听语音信箱里的留言。Phil每次发现这些通话记录,都会露出让我难过的眼神,但Puffy医生说我没有必要立刻戒掉这个习惯。”

“她说得对,你确实不必强迫自己。如果你想要你爸爸多理解你一点,为什么不和他谈谈呢?……你知道吗,这让我想起那个时候,Techno来到这儿,和我一起整理Will的遗物。商量它们的归属时,我总是不自觉地说出‘我们问一问Wilbur的意见吧!’Techno没有可怜我,或觉得我是个疯子。他只是用他特有的冷幽默回答道——”我压低嗓子,拙劣地模仿Techno无起伏的语调,“‘鉴于Wilbur现在不太方便,我认为该议程可以暂时延后。’天,我真感激他。”

“Techno有时是个烦人的婊子,但他可以非常有帮助。”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Phil住院那一阵儿他参加了我的家长会。我们班有这么个叫马克的高个子混蛋,前一天这家伙想要把Tubbo锁进杂物间里,所以我把他的门牙揍了下来。他爸爸找Techno抱怨这件事,你猜Techno说什么?‘个人来讲,我认为你儿子的脸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我他妈的爱死我哥哥了。”

我笑了。“你们成为家人是有原因的。记不记得准备葬礼的时候,你和Tubbo轮流戴上Wilbur的毛线帽,模仿他的嗓音和腔调,劝我吃一点东西、去室外走一走?抱歉我那时吼了你们。我其实很感激。你知道吗,也许Will吸引我的地方正是这种和你们如出一辙的古灵精怪。”

“我以为是他那张该死的漂亮脸蛋。”

“以及他那张该死的漂亮脸蛋。”我赞同道。

很显然,谈论家人使Tommy放松了下来。也许这儿面包的香气也有一部分功劳。“哈!我记得你的致辞。你说Wilbur是个温柔、浪漫、富有才华的人。”他撇撇嘴,像模像样地抚摸下颌并不存在的胡茬,“我当时在想:不消说,她的用词十分准确,但它们可以用来形容任何人,上帝可没法根据这个描述从名册里挑出WilburSoot其人来。结果轮到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做得更好。我甚至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在那些装束严肃的成年人面前念出:Tubbo是我最好的朋友——然后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不是你的错。”我微笑道,“就算你讲完了全程,那些成年人也不会理解其中的哪怕一个字。”

“但没关系,Tubbo理解我。他总是理解我。”他的声音重新低沉、萎靡下去,“……Niki,我很害怕。我想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个像他那样理解我的人了。”

我交叉十指。“也许我可以试试?我是指,现在坐在我对面的这部分的你,我想我能够做到。”

Tommy抬起头,我们再一次直视对方的眼睛。六年前我第一次拜访我的男友的家人,那时的Tommy尚没有学会讲脏字,拘谨地用勺子底捣弄碗里的麦片,只在谈论电子游戏或养兄Techno时双眼放光。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的个子拔高、声音变粗,拥有了热诚明亮的人格,并正在领悟爱情及其无可避免的阵痛。对于那些孩子气的吵闹和粗鲁,Wilbur曾经评论说他总有一天会长大;现在这个预言应验了,而我希望预言者本人能够看见现在的Tommy。他在成年的门槛上踮脚向内张望,而我愿意拉他一把。

“有时候你会有一些诡异的念头。”我说,“比如:如果他是被谋杀的就好了。假使某处真的存在这么一个凶手,那么我就知道该将仇恨和愤怒指向哪里。……你瞧,我和Techno不一样,我永远也没办法怪罪Will。就像你也没办法怪罪Tubbo一样,是不是?所以我们会怪罪自己,好像自己就是那个凶手一样。但你不是。Tommy,你不是凶手,你是发生在Tubbo身上最好的事之一。我也许不够了解你,也不够了解他,但我了解爱,而爱就是这样运作的。”

少年人的眼睛慢慢地睁圆了。“Niki——”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坦白道,“某一次探望中,作为对蔓越莓曲奇的回礼,他告诉了我他的小小计划。很抱歉我那时必须遵守承诺,向你隐瞒。”

Tommy的喉咙里发出一些苦涩的气音。我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角落,那把吉他仍然安静地靠在书架边,一团永恒燃烧的冰蓝色火焰。这个景象已经不那么刺眼了。我继续道:“你知道吗,比起不切实际地祈求Will回来,我更希望我能让他明白我有多么爱他,在他还能听见的时候。往好的地方想,我确实做到了。”

“我没有做到,Niki。”Tommy摇了摇头,比了个绝望的手势,“不像Wilbur,Tubbo给了我足够的时间。但我他妈的搞砸了。”

“唔……并不是所有情感都是通过语言来表达的,Tommy。世上有比你最好的朋友更了解你的人吗?也许他之所以选择在最后的时刻坦白,正是因为他不需要你的回答,你说呢?”

——就像Wilbur的那条短信。他不需要我的回复,因为,当然,我总会原谅他的。半年前我作出了自己都意料不到的举动。我删掉了它。这比想象中要简单得多。那是我第一次没有问自己:Will希望我这样做吗?相反,我问道:我需要这样做吗?我需要。我需要继续我的人生,去付出和得到爱,正像他还在世时那样。

Tommy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咧开嘴角,挑了挑一边的眉尖。他们兄弟间在一些细小的神态上如此相似,使我几乎感到鼻子一酸:我没能拯救Wilbur,但我也许能帮忙打破那个被预示的循环,阻止他的弟弟成为下一个他。

“我从没这样想过。”Tommy真诚地说,“谢谢你,Nihachu。你——你是个非常酷的人。你值得更好的。”

我扭过头去观察天气。透过摇晃着的湿润的视野,我看到雪已经变小了很多,风也不再刮出可怕的锐响,数百扇窗户里透出各色的灯光。有人已经入睡,有人在行走、饮食或玩乐,人间依旧明亮、温暖、充满希望,与任何一个晚上都毫无差别。

没有一场雪应该持续两年。

Dream

最近几天称不上十分顺利。

好吧,这句话并不能完美地描述我现下的处境。我从未感觉这样糟糕过。我已经两周没有直播、录制视频或制定相关的计划,期末论文的进度也一滩烂泥,因为现实生活中的烂事让我他妈的——毫不夸张地说——心力交瘁。就在刚刚我离开Sapnap的家,将Patches留在那里。可惜的是他不能够一直收留我,因为我的学校在车程不短的另一个城市。我也不能够一直躲避问题:两天前那位赌徒房东下了最后通牒。三万美金,否则他将在网上公开我的一切个人信息。下次在线上采访中被提问订阅数过多的烦恼,我也许会把这段经历当作例子。当然,那在我看来相当遥远,和眼前这个棘手的难题比起来。

最坏的情况是像Sapnap建议的那样诉诸法律手段。我当然能把那个贱人送进监狱,但他无疑会报复性地泄露我的隐私。你一定认识几个在此类问题上强迫症一般执着的朋友,对吧?我就是其中之一。那家伙走了运,抓到了Dreamwastaken唯一的痛处。我呼出一口长气,将车座向后调去。我需要尽快转移一些重要的财物,在那些债主再一次闯进我的住所之前。但是再有效率的人也应当被给予一些休息时间,何况我正同时感到修辞意义上和字面意义上的头痛。我开始想念烟草令人镇静的苦味,于是直起身来,从车门的储物格里翻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而后想起打火机不在身上。我犹豫一会,还是极不情愿地下了车,打算从家里拿一个新的。

雪刚停,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寥寥无几。脚底踩在门廊台阶上时我感到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我戴上兜帽,隔绝阳光使我感觉好了一些。手机已经静了音,但我总是产生它仍然在震动的幻觉;也许我已经错过了一笔使我后半生衣食无忧的赞助,或来自我的灵魂伴侣的好友申请。为了片刻的清静我顾不上那么多。说到灵魂伴侣——我好奇Techno现在在做什么。他提到过要去一趟墓地,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中总要有人扮演情绪稳定的一方,而他现在不适合担当这个重任,因此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诉苦上。

打开门时我便察觉到了异样。房子里不止我一个人,另外一位不速之客正从我的冰箱前直起身来。我迅速做好格挡一把斧头的准备(你不能责怪我变得有些神经敏感)——但我面对的东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致命。“哦,嗨,Techno。”我放下手臂,堆出一个假笑,“你的发型像坨屎。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梳子这一项伟大的发明。”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上去对我惯例的挑衅兴趣索然,甚至没有开口嘲讽我的门上那把名存实亡的锁。“打开你的手机。”他说。

我照做了,并震惊而喜悦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目睹什么:困扰我的生活几周之久的那位混球房东,正拼命保证他永远不会公开我个人信息中的一个字,并正在从一切设备上删除它们。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哇。”我惊奇地吹了一声口哨,“你如何做到的?”

“神秘的中国古代智慧。”

“少他妈放屁。”我眯起眼睛。

“如果你这么想知道的话。”Techno将后背靠上墙壁,不耐烦地把一绺头发捋到脑后去,这个动作使他看起来十分自恋(和性感,是的),“那个呆子在他母亲的地下室里拥有一个紫外线大麻农场。我证实了这个假设,通过一架借来的测温仪、连续两周的定时定点采样和信息可视化处理。如果他执意用你令人作呕的脸污染互联网,我就保证他可爱的家人在监狱里庆祝圣诞节团聚。”

“我以为你是英语专业的。”

“所以我才能写出一封才思卓绝的威胁邮件。小道消息称莎士比亚开了香槟庆祝自己比Technoblade早出生六百年,否则他将在我的映衬下黯淡无光。”

我花了一会咀嚼这个事实:我被一位憎恨表情达意的反社会分子施以了援手。“你知道我其实能处理这件事。”我抗议道。

“你处理这件事的方法就是隐瞒和等待,直到他良心觉醒,或者你的生活被彻底毁掉。然后是什么?”他的嘴唇和手指都在颤抖,话尾的语调罕见地上扬起来,“——抓起一把手枪,把它放进你的嘴里,在你愚蠢的脑袋上轰出一个血淋淋的洞?”

我惊讶地盯着他。“Techno。”

“……哦,拜托忽略我刚才说的。显然我的注意力广度又失效了。”他扭过头去,用力按揉自己的眉心,那绺头发重新垂落下来,“我知道我现在听起来很可悲,所以闭上你的嘴。”

我当然不会闭嘴的。我拧起眉头,不悦地吐一口气。“听着,在试图帮助我之前,你本来可以告诉我你有这个打算。你可以告诉我你不希望我朝自己的脑袋开枪,因为那样我就他妈的不会去做,虽然我本来的日程里也没有这一项。”

“很好,现在你正在指责我对Wilbur的死负有责任。这真是对我的恩惠最棒的回报了,你是怎么知道我正需要陷入强烈的自我谴责当中的?”

“我没有——我他妈——操。”我在各种可能的措辞中犹豫了一会,最终放弃此道,活动了一下肩颈的肌肉,“你知道吗,我不想再容忍你了。”

他迅速侧过身,躲过了冲着面门而来的第一拳,我的膝击随之而来。他没有收回手肘、挡下冲击,而是趁机锁住我的膝弯,拱身向前破坏我的重心。倒下时我的脊骨磕在了桌沿上,疼痛对我造成了分心,使他在之后的扭打中暂时掌握了优势。我的肋骨吃了不轻的一记,但他的下颌也未能幸免。他威胁性地揪起我的衣领,我知道我们的眼神里分享着同一种由暴力激发的兴奋。他说:“我讨厌这段关系。”他在说谎。“我帮你解决了一个难题,现在我不再欠你人情了。”他仍然在说谎,“我随时准备结束这种非理性的双向忠诚,你意下如何?”

我哭笑不得。有时候Technoblade就是个完全的孩子,而我实际上不讨厌这一点。“嘿,冷静,你本来就不欠我人情,即使我在这段关系中担任了较为健全的一方。我不在乎你哥哥的死对你的脑子做了什么:既然你变成了害怕付出感情的胆小鬼,我就作出双倍的投入,因为我是个远胜过你的天才。你知道吗,和你糟糕透顶的整体性格比起来,你的情感分离障碍就显得远没那么恼人了。”

我可以看出他在考虑要不要照着我的颧骨来上一拳或几拳;如果他那么做,我就用恰当的肘击使他吐出今天的早饭。但他只是缓缓地放开了我的领子,伸手拉我起来。“向我保证你不会像他一样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我对着他紧绷的脸竖了个中指,“你是个他妈的和我一样的怪胎,我爱你。”

“你这么说只是为了用尴尬毁掉我的一天。”

我摆出胜利的微笑。“那我们就把这一天重新点亮起来,通过适量的性爱和垃圾食品。”

“喔。”我的男友用拇指擦掉嘴角的血沫,咕哝道,“算我一个。”

“你什么时候把打火机还给我?”

“扔掉了。我拒绝让肺病在我之前谋杀你。一种过时的观念认为,健康对于人——”

我凑上前去,抬手箍住他的后脑,仔细地封住了这半截无聊至极的句子。总之,他说的不无道理,我们两个确实应该试着戒烟。 

Tommy

天气在暖和起来。

我锁好自行车,将背包甩到肩膀上,不爽地踢开砖缝里的石子。人为什么非学数学不可?这他妈的没有道理!也许我应该在成绩单上做点手脚,确保Phil不会开启另一场有关升学压力的谈话。我有时怀疑收养Techno使这个老家伙对我的期望值抬高到了荒谬的地步。但没关系,TommyInnit是个伟大的男人,他早就过了需要来自老爹的肉麻褒扬的阶段!等我有了工作,手握收入来源,我就叫他们两个交房租给我,同时每两周写一份论文歌颂我的强壮和智慧。现在谁成了低声下气的那个,嗯?去他妈的开学考试,失败者才在乎那玩意!

我为自己想象中的图景满意地打了个响指,三两步登上台阶,拧动钥匙,帅气地闪身进门。Phil不会很早回家,因此我得自己想办法填饱肚子。我刚刚把冷冻的意面放进锅里,手机便响了起来。我喜欢这个新铃声——Dream找了些很酷的朋友,他们帮忙完成了Wilbur的曲子,而我巧妙地抓住了这之中的版权漏洞。按下接听之前我说:“闭嘴吧Wilbur!”他立刻便住了嘴,而这很好笑。

“你好,Tommy。”Techno毫无感情的语调从通话另一端传来,“Puffy医生给我打了电话,她想要询问你的近况。”

“好极了!”我笃定地说,“我就是成功的化身,街上的人都知道不要招惹TommyInnit,因为他们惧怕我无与伦比的肌肉。”

“我会告诉她你的妄想症和自恋型人格疾患需要更多疗程。看看精神创伤对我可怜的弟弟做了什么。”

“去你妈的。”

然后我们之间出现了奇异的沉默,滚水在锅里咕嘟咕嘟的地冒着泡。我正考虑要不要旁敲侧击地打听他在中学的数学成绩时,Techno率先开了口。他说:“你上一次想要加入他们是什么时候?”

真是相当直言不讳的问题。我撇了撇嘴。“两个月前。那是最后一次。老天,我他妈能处理这些狗屎,我保证那种念头一出现就给你们打电话。”

“喔。那就好。”

“你呢?”

“和平常一样,一个天才。”

“一个抑郁的还是不那么抑郁的?”

“平均水平。”

“周末我会去看他们。你来吗?”

“当然。为了播放量。”

“这他妈是什么意思?”

一个带着愉快美国口音的声线加入了对话。“意思是你哥哥脑子里的声音很喜欢你,Tommy。”

我把撕好的香菜扔进锅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不打扰你们亲热了。再见,Dre和Tech。”我使用了尽可能恶心的腔调学舌,随即拒绝给他们辩解的机会,当机立断地挂掉了电话。

用叉子卷起面条时我发觉我在想念Tubbo。那双眼睛又一次虚拟地睁开,令人留恋地注视着我。通常情况下这事是这样发生的:某件物品触发了我的怀念——或者我只是没找到足够有趣的事来阻止它们涌现上来——然后我会反复地、反复地经历悔恨和愧疚的冲刷,分不出精力继续手头上的活计。好消息是,在一切变得太迟之前,一种反射性的保护机制会中断我的回忆。Puffy医生说这是一项极大的进步,我深以为然。虽说如此,我不会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总有一天我会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放任自己沉浸在怀念当中,而不必担心被负面情绪的螺旋吞掉。但那个时候尚未到来,所以我只好用力闭上眼睛,去回避他温和而快乐的目光。不是现在,Tubbo,不是现在。

妈的,四个月了。我恍惚地眨一眨眼。起初我以为我活不过一周,后来我以为我没法撑到新年。但我现在在这儿,健康、骄傲、为成绩及过咸的晚餐心烦。我慢慢咀嚼嘴里的食物,感受自己恒定的呼吸和心跳,以及在身体中奇迹般有序周转的一切;一种突如其来的对生命的激情冲击着我,几乎使我流下泪来。操,我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人吗?当然,多愁善感也不是什么坏事。刚刚回到学校那时候,我总是惧怕他们目睹我脆弱的部分,但是,为最好的朋友掉一点眼泪,这他妈又有什么值得避讳的呢?Niki和Tubbo是我认识的最酷的人之二,但他们从不为泪水感到羞耻。连Technoblade都会哭鼻子!自从Dream无意中透露了这一点(并不幸地为此付出了手肘脱臼的代价),我感到轻松多了。

我把盘子和叉子放进水槽,深呼吸,然后接了点水拍在脸上。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运行。我没有变成Wilbur,并且永远也不会。我会成为大人,认识更多朋友,并且找到一份超级厉害的工作,让Phil在那把老骨头散架之前得以退休。我会记住死去的人。我会记住Tubbo。也许在我拥有足够的勇气那一天,我会在闲聊中说到他的名字。我会提起我爱他,轻描淡写,理所当然,像解释一道小学算术题。

我用袖子擦掉下颌滴落的水珠,转过身,走出厨房。客厅窗沿上那盆Niki赠送的兰花撞进我的视线,淡黄色的花苞衔在落日里,一个单薄的孤独的影子。我曾以为它会很快死于我外行的栽培技术,但它没有。我走上前去:我该给它添一点肥,当作对此种生命力的奖励——

哦。

我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窗户的缝隙里飞进来一只金黄色的蜜蜂。它绕着花茎周围打转,最终盘旋几圈,慢慢地降落在了我的手心里。

于是我知道:冬天已经过去,这是一个春季的开端。

Wilbur

我的一天是从被乌乌祖拉惊醒开始的。显然,有人决定将他毕生的肺活量用于摧毁我的清晨。在我睁开眼睛的一瞬间,Tommy直冲着我的脸放出一发彩纸礼花:“生日快乐!!!”

“Niki,把这个小崽子从你的房子赶出去。”我含糊地命令道,徒劳地尝试抓住梦境的尾巴。我得到的回应是塑料玩具喇叭又一声冲破耳膜的鸣响,这一次来自一墙之隔的起居室。很好,我的女友和他是一伙的。“我不会屈服于一个女人!”我十四岁的小弟弟从我的床上跳下来,比划着示威的手势。我支起上半身,拨开遮挡视野的头发,眯着眼睛看向床头的闹钟。周日早上九点四十一分,真棒。真是一个拜访你急需睡眠的哥哥的完美时间,Tommy。

“听我说,听我说!”他继续叫喊道,“Phil在家里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派对!它酷毙了。他们会藏在沙发后面然后——砰!啪!”

“哦……Tommy,现在它只是普通的派对了。”Niki出现在卧室门前,惋惜地摇了摇头,“你不应该把它说出来的。”

“我他妈的忍不住!如果你们要保持那该死的神秘感,就不应该让我加入!”他抗议道。我翻身下床,前往厨房,顺便和我的女友接了一个未刷牙的吻。“感谢你的泄密,TommyInnit,你真是个贱人。”我睡眼惺忪地拍打咖啡机,“现在给Phil打电话说我会帮忙去准备派对。”

“Tubbo也会来。他会把这个派对的平均酷炫程度拉高很多,因为你们全都是一群呆子。”

“你和Techno待得太久了,这实在不容乐观。”我咂咂嘴,补上一句,“不要告诉他我说过这句话。”

若干小时后,在收银台前的队伍里,Technoblade审视地打量着我。“我必须声明,Wilbur,是你弟弟在黏着我。”他说。这则故事的寓意是:如果你不想让Tommy做什么,千万不要去阻止他。

“在他的黏人程度上我们可以达成共识。”我同意道。我的手臂上挂着一个大购物篮,里面放着模具、筛子、裱花袋、隔热手套,及一切与面点有关的花哨工具。Niki突发奇想,愿意接手制作整个蛋糕(她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生日做实验?),为此花了一个上午研究烘焙,此前她从未涉足这个领域。我打定主意做些后手准备,比如提前去甜品店进行一些采购。我同时打定主意:无论她发挥得如何,我都应该把成品吃掉。

排在我们前面的人结完了最后一盒薄荷糖,于是我开始倒出篮子里的物品,同时Techno从大衣口袋里慢腾腾地翻找他的信用卡。“听着。呃,我需要做一件坦白。我还没告诉Phil这件事——我假设你不会背叛我的信任,作为家庭成员里最可靠的一位。”

我大为好奇。“我在听。”

“唔。”一种古怪的咕哝持续了一会,好像他的喉咙、舌头和嘴唇正在彼此对抗一样,“学校里有这么一号叫做Dream的人物。”

“嗯哼。”一级警报!Technoblade并不是会劳神记住同学的名字的那种人,更别提向家人介绍他们了;他提到的这个人要么已经被分尸藏匿,要么正在处于这一类危险之中。

“嗯……木工锯……撬棍……尖头靴子……X光片……地下车库……冷藏汽水……一件事引起另一件,总之,我们正在约会。”

推理事件的脉络遇到了一点困难,因此我忽略了前面的部分。“喔,恭喜你,兄弟。”我在装袋的间隙拍了拍手,“我真想见一见这位Dream女士或先生。”

“先生。虽然‘呆子’更合适一些。……顺便说,这就是你的生日礼物:有幸成为第一位确定我的取向的凡人。”这句话可以入围世界上最烂的出柜宣言前三名。

“我以为你男友是第一位。”

“他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绿色变异天线宝宝。”

我对此条论断的科学性不敢苟同,便谨慎地假设这是某种吊诡的情侣昵称。诚祝那位可怜的Dream先生好运:个人来讲,比起和Technoblade其人维持浪漫关系,我更乐意被恐怖分子绑为人质,毕竟在后者中存活下来的可能性略胜一筹。

派对的准备称不上十分顺利。下午三点时Phil被一个电话叫走,某位客户决定在周末找他的麻烦。“一个曾注册在我的训练营里的孩子住了院,她的家长认为这是我教授的攀岩技巧所致,要和我在法庭上见。”Phil陈述道,“于是我说:‘滚你妈的。’”

我差点从梯凳上摔下来。“告诉我你他妈没有真的这么说。”

“离婚把那个男人变成了一个不负责任的杂种。我敢肯定他放任他的女儿摔断一条腿,就为了赚取她母亲的探望,同时从她三年前的教练手里讹一笔钱。”Phil耸了耸肩,“Will,我对这种人深恶痛绝。如果有机会狠揍他一顿,我绝不会犹豫的。”

“你是个好父亲。”我将天花板上的灯饰扶正,向他担保,“至少我个人没拥有过更好的。”

“Tommy,这是什么亲子时刻吗?我需要回避吗?”工作进度不乐观的元凶二号冲着元凶一号大喊。元凶一号冲出卧室,威胁性地挥舞着一把玩具枪:“Tubbo,后退,他们组成了一个老年联盟来垄断大麻市场,但我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

“操你的。”我微笑道。

事实证明,虽然我的小弟弟不惮于在我的生日当天贩卖假冒毒品,但他并不是全无良心。Tommy为毁掉我的惊喜提出了一个补偿方案:他们将我赶出门去,然后允许我重新进入,同时我将假装被房间的装扮(大部分由我本人所布置)所震撼,作为开始派对的仪式。是的,你不能选择自己的兄弟,这一点实在令人遗憾。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戴着滑稽的生日帽站在自家的门槛外,准备好迎接更多的彩纸礼炮和乌乌祖拉。——接着我意识到一件令人振奋的事实:从醒来到现在,结束生命的念头尚没有一次闪过我的脑海。

我不自觉地抬眼望去。在阁楼的某块地板下藏着一把手枪,我温情地用目光抚摸它的轮廓。我没有必要主动坦诚这个秘密,因为它总有一天会被揭穿,大概不会是以很愉快的方式。这很富有戏剧性,因为聚集于此的人正欢欣雀跃,庆祝我在人间存在的又一个年头——我饶有兴味地品尝这种反差之中的黑色幽默。

“你他妈愣在那里干什么?”Tommy大声嚷道,“别告诉我你继承了Oldza的老年痴呆!”忙于对付榨汁机的Phil对此回以大笑和中指。Tubbo朝他的好朋友挤眉弄眼,大概是在计划将蛋糕拍到我的脸上。Niki咯咯地笑着,将相机举到眼前,一些面粉可爱地沾在她的发顶。Techno从背后推了我一把,险些使我一个踉跄失去平衡。我贪婪地、陶醉地将自己浸没在这一刻里,不无愧疚地构想我的至亲者们将如何哀悼我的惨死。契诃夫之枪会被发射,但不是今天。瞧,我的家里闪耀着温暖的光,巧克力和淡奶油的香味飘散出来,世界除我以外的部分都在完美地运转;这使我的心中充满了毛绒的、蓬松的爱意,足够使我与地狱的约会推迟旬月。

我吹了一声口哨,轻快地走入他们之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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