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月踌躇片刻,又小心地觑了眼孟超,还是慢慢蹭到了他身边。
白炽灯的光芒倾泻而下,将整间屋子照得暖而亮,唯独他的面色森冷得吓人。少年人神色晦暗,眸中满是戒备与惊惧。
陆昭月眨眨眼睛,轻轻拉住他的衣角,试探着开口:“你不开心吗?”
孟超没应声,依旧沉默地看着她,只是眸中的戾气少了几分。
陆昭月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捏着他衣角的手指忍不住收紧:“怎么了?”
“撒手。”
少年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视线落在她的手指上,平日里只是略微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这一瞬突然变得有些冷厉。
陆昭月一惊,下意识松开手,蒙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看也没看孟超一眼,抿着唇戴好口罩和手套,气鼓鼓地跑去给蛋糕铲屎喂食。
话一出口,孟超就有些后悔。那一瞬间的应激反应过后,更多的是害怕。
此刻,少年人近乎无措地看着陆昭月的背影。
蛋糕的脑袋在猫碗里一点一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直至食物见底,陆昭月站起身。
孟超看着她的背影,眸光晦暗,唇角绷得很紧。小姑娘看也不看他,轻飘飘地开口:“回去了,再见。"
孟超下意识点点头,反应过来她看不见,又很快开口,声音隐隐带着几分忐忑:“我送你。”
天色已经晚了,万物也渐渐沉寂了,只偶尔听见几声虫鸣。
陆昭月冷着脸,唇角紧抿,脚下走得飞快。
孟超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依旧是他们之间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
两个人好似都拗着劲儿,闷着一股气,谁都没有开口。
到酒店不远处的小巷时,陆昭月已经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了,回头去看时,只能在夜色中看见一个朦胧的背影。
她忽然没由来地觉得委屈。
脚步同心情一样沉重起来,甚至莫名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到酒店时,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陆昭月一惊,欣喜地回过头,那个字已经脱口而出:“孟……”
但不是。来人是她的师兄,后面浩浩荡荡一群风尘仆仆的师兄师姐们。
领头的是陆昭月的直系师兄,姓吴,向来对她很照顾。此刻,看着她笑得和气又温柔:“昭月师妹,我们连夜回来啦!”
陆昭月怔怔地站在原地,内心深处的失望如潮水般袭来。反应过来后,勉强挂上笑容应声道:“师兄师姐你们回来啦?怎么这么快?"
许落和陆昭月关系好,是她们组织部上一任部长,也算是她直系师姐。
许落揶揄地看了她一眼,没忍住调侃她:“孟--是谁?是外院那个追到机场的大才子还是化工系那个天天给吴师兄打电话打听你消息的帅哥?还是……”
“不是不是。”陆昭月连连摆手,叹了口气解释道:“是我一个朋友。"
她想了想,又犹豫地补充了句:“是我在这里认识的很好的朋友。"
许落没有错过她脸上的怅惘,安抚性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陆昭月忙笑起来,又问:“师姐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快?不是说还要几天吗?”
听到她的问题,许落叹了口气,幽怨道:“还不是你赵师兄,听说那座桥塌了就不停地念叨着要赶紧回来调查,说什么肯定很有新闻价值,他要做第一手调查报道。”
“本来都说好了后天回来,结果今早看到挖出人骨的新闻,他差点行李都不要就往回跑。”
赵师兄叫赵佳豪,是新闻系的大学霸,向来是一心只有学习和新闻。
陆昭月了然地点点头。眼前忽然浮现出昨天自己隔着屏幕看到的——那具从混凝土里被挖出来的、已经不成模样的骸骨,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注意到她的动作,许落一把揽住她:“走啦走啦,我们回去洗洗睡吧!"
陆昭月压下心底那股越来越浓烈的不安,跟着许落回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陆昭月醒来时,师兄师姐们已经去了那座坍塌的桥附近。
手机上有许落留的短信,大意是打她电话她没接,敲门喊她起床她也没醒,她们就先走了,如果她要过去凑热闹的话直接去就行。
陆昭月昨晚胡思乱想孟超的事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过去,迷蒙地瞪了手机好一会才给许落回了句她要整理最近收集的材料,就先不去了,如果需要帮忙的话直接给她打电话。
洗漱收拾完,陆昭月心神不定地对着空白文档发呆。
一会想报告要怎么写,论文要写什么,一会又在想孟超在做什么,他昨天为什么突然凶她。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正在琢磨她要几天不理他。
然而眼神扫到屏幕上跳跃着的那两个字时,陆昭月还是慢吞吞地摁了接通键。
她沉默着等对面的人先开口。
那边的呼吸很轻,却一下一下好似落在她心上。连带着少年人的声音好似也被电流晕染地温柔了几分,“今天不去吗?”
陆昭月刻意忽略心底的悸动,故作冷硬道:“去。”
陆昭月磨叽了好一会才出了酒店,走出大门时就看见少年站在正对面。
他叼着烟,隐隐约约看到有一点红光在闪,薄薄的眼皮压下来,冷淡的面容藏在白雾后面。
孟超听见声响,抬起眼皮,深邃的双眸里带着错愕。
他们对视一眼,一时间都有些发愣。
他吐掉烟头,细碎的烟灰掉下来,剩下半截红光仍然在闪。少年人抬腿,一脚踩灭了。
“爪子这快?"
陆昭月仍旧愣愣的,无意识地应了声:“嗯。"
孟超擦过她肩头,"走嘛?”
陆昭月抬步跟上去,一路相顾无言。
快到目的地时,陆昭月还是没按捺住心底的好奇,忍不住问:“你、你会抽烟?"
少年人神色莫名的看了她一眼,应道:“嗯。"
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又问:"那你,什么时候会抽的?"
孟超没再看他,只是“嗯”了一声。
这算什么回答?
陆昭月跟在他身后,一双桃花眸气得雾蒙蒙。少年走在她身前,身形单薄,明显心不在焉。依旧冷着脸,怎么看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这次目的地是一家小炒店,老板娘嘻嘻哈哈地要他们入库,墙上安了铁架,铁架上的电视正在重播昨天的新闻:“昨日下午我市大桥坍塌,于断口处发现一具白骨,经鉴定,属于人类的 DNA......"
老板娘在一旁嗑瓜子,脸上的惶惑不满堆砌起来:“这要是件冤案呐。”
陆昭月兴致缺缺地应着,眼神却忍不住落在孟超身上。
少年冷硬的神色里头一次带着明显的惊慌,近乎无措地、却又戒备十足的。
那之后常有人提起那条新闻,在酒店吃饭时、去走访时、甚至于从路人身边经过时……他们提起那具尸体,以寻常如今天天气如何般轻描淡写的口吻。一个不明死去的人就这样变成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与此同时,孟超也开始时不时地失踪。
为数不多和陆昭月在一起的时间,少年人也是沉寂的。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却没有任何的交流。陆昭月对他的变化和态度从一开始的生气、到现在却是有些无可奈何起来。
最近几天,陆昭月下午去看蛋糕时,孟超总是不在家。她经常等到天黑,要离开时就看见少年人沉默地站在外面抽完了一根烟。
他漠然的双眸在她脸上停了片刻,而后径直推开了门。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有眼神间的交流,周围的空气也沉默着。
他总是这样沉默着,抗拒着和她的交流。可他又一言不发地履行着他的承诺,帮她养猫,尽力做好她的向导,甚至保护她的安全。
陆昭月长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觉得无力。
她不知道他这样的原因,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他变得开心,甚至不知道怎么让他能多跟自己说几句话。
他们认识快一个月,可她此刻才意识到她一点都不了解孟超。
对他的过去无从知晓,对他的一切都没有了解。一直以来,他都太过冷淡了,好似隔绝了一切。
少年永远只是漠然地站在那里,他的过去、他的心事,他的所有感受就像是一团浓重重的白雾,令她看不懂摸不透。
陆昭月猝然地感觉到失落。这感觉连她自己都陌生至极,浓烈到席卷她一切的情绪。
孟超从来不让她看清他。她在这大雾里摸索了许久,可终究一无所获。
黄雀市的雨季漫长难缠,此刻,她的心里也好像下起了一场大雨。
陆昭月仍旧雷打不动地去喂猫,蛋糕已经逐渐长大了,被孟超用一根毛线绳轻轻栓在门把上。它也不会乱跑,只是偶尔懒洋洋地盘着身子在外面看雨。
而孟超,总是不见人影。
陆昭月刚走进屋子,就看见蛋糕窝在一团,惬意摇晃着自己的毛尾巴。它在暖和的小灶旁窝着,看见陆昭月,尾巴摇晃得飞快。
她对着蛋糕轻轻笑了笑,然后把猫粮倒在羊奶里,又戴好口罩和手套才朝它走过去。蛋糕和她很亲,大概是应了那句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俗语,它总是会殷勤地献出自己毛茸茸的下巴任陆昭月抚摸。
陆昭月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心绪却渐渐飘远了。
她总觉得孟超的不对劲,和最近的新闻有关系。
在听到那条新闻时,他总是会变得更加惊惧又漠然。
在她发愣的时候,门外蓦然传来剧烈的声响,像有人扔下了什么东西。陆昭月惊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再凝神去听时,才听出那声音的主人是孟超,地道的川渝口音,语速很快。
他在和一个女生争吵,十分激烈。
陆昭月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脑袋里一团糨糊,索性没再去听,只是安静地摸着蛋糕的后颈。外面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孟超怒气冲冲地推开门,下一刻却愣在了原地。
他没有想到陆昭月会在这里。小姑娘茫然地抬头看着他,神色无辜又委屈。
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刚刚在外面和他争吵的女生已经走了进来。
她看见陆昭月的那一刻,也愣住了。
她没想到孟超家里还会有别人,还是个过分好看的小姑娘。明媚又精致,那双澄澈的眸子和身上那股子气质,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三个人都愣在原地,气氛僵持不下。
还是陆昭月先反应过来,她站起身冲着孟超身后的少女微微勾了勾唇,开口道:“你好,我叫陆昭月。”
“我是闻晓雨。”
孟超顿时反应过来,将闻晓雨一把扯出去。他一边扯着门,一边说:“不在这旮说撒。”
他们出去后,又刻意压低了嗓音。陆昭月试图拉长耳朵,可仍旧什么也听不见。她忍不住有些愤恨地想,就算他们站在她旁边说,她也听不懂,他们又何必这么提防自己。
小姑娘撇着嘴角,有些颓然地想,原来孟超不是不想和人交流,他只是不想和自己交流罢了。
原来他也有情绪波动如此激烈的时候,却是因为别人。
那或许是他的女朋友?
想到这里,陆昭月忽然觉得无比的难堪。倘若那个女孩真的是孟超的女朋友,那她不经同意就闯入孟超家里,岂不是很失态的行为。
孟超或许也是因为女朋友的缘故,而疏远了她。
陆昭月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很合理。她站直身,将裙子的褶皱一一扯平。
出去时,门外两个人聊得很平静,面色波澜不惊,只是孟超的眸光看起来有些阴郁,嘴里一直咬着一根烟,但没有点火。
陆昭月故作平静地同他道别:“我先回去了,蛋糕我已经喂过了。”
孟超微微一怔,将嘴里的烟取下,握在手心里,喉结滚动了几下,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反倒是闻晓雨猛然一顿,然后问了句:“要不你再待一下,我等会儿就走。"
陆昭月笑着摇摇头:“挺晚的了,我得回酒店了。怕下雨,晚了不安全。”
闻晓雨半是了然半是不解地看了眼孟超。孟超却没有任何开口的意思,他沉默了好一会,漆黑的眸子注视着陆昭月离开的背影,声音又涩又哑,一字一顿地从喉中吐出来:“注意安全。"
陆昭月没回头,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少年人神色紧绷,又补充道:“到里打电话。”
陆昭月强忍住回眸的冲动,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