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他再一次听见姐姐的声音，她永远坐在晨光里，背脊挺得直，念着一首永恒的诗。
那时候他还不叫孟超。那首诗已经念到末尾，姐姐的声音也湮没在熹微的亮光里。
她回过头，喊他：“清冬儿。”
姐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像极了一株小小的生长在河边的野百合。
他安静地看了她许久，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他的人生从她离开的那一刻开始歪斜，她的离去在他心上划开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对不起。”他哽咽着。
姐姐仍旧温柔地看着他，眼中带着无限宽容的神色。他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微微垂下头。
他慢慢醒过来，意识放空了几秒。窗外的大雨阴郁，雷声轰鸣，像是在耳边炸开的烟火。
孟超的心脏跳得很快，他喘了几口气，目光缓缓落到陆昭月在半空中晃悠的胳膊上。
她们睡得很熟。昨夜陆昭月要离开时，才发现雨下得很大，好似咆哮着要吞没这座城市。
风大雨急，陆昭月她们不得不留了下来。三个女孩一起挤在不大的床上。直到深夜闻晓雨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孟超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轻轻把陆昭月冰凉的手臂放到被子里。少女睡得很熟，脸颊微微泛着红。他盯着她看了几瞬，又悄悄走了出去。
噼里啪啦的雨声掩盖了他开门的声音。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熟练地放到唇边点燃。
他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这是他第一次梦见以前。
少年抬头看着连绵的雨滴，吐出一口烟圈，想要平复心底那点蠢蠢欲动的焦躁。烟灰被飘进来的雨水浸湿了，沉沉地打落在手心，带着不可忽视的疼痛。
他烦闷地将烟头扔在泥水里，看着它被雨水打成颓败的灰色模样。
“你不开心吗？”
听见陆昭月的声音，孟超一愣，反应了几秒才回过头，她正担忧地看着他。
“你醒里啊？”
少女点点头，又扯了扯睡出褶皱的裙子，而后慢慢朝他走过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孟超摇摇头，他伸手捞过撑在屋外的雨伞。
“你饿不饿？我去买早饭。”
陆昭月点点头，“那我跟你一起。”
少年半晌叹了口气，他没说话，只在原地等着她走过去。
他们站在同一把伞下，头顶的天空也变成圆形的黑色。陆昭月吃力地躲避路上的水坑，身形微微踉跄，泥水溅湿两人的鞋面。
孟超看着她微湿的裙摆，忽然开口：“我没不开心。”
小姑娘低低地“嗯”了一声，她垂着头，束好的马尾底有一个小卷，跟着脚步一晃一晃。
孟超看着那个小卷，心脏突然变得很软很烫，他觉得自己想表达出一些像蜂蜜一样的感情，但他不知道那感情从何而来，却静静地甜软地流淌在他心尖，它们好似从未停止。
陆昭月看他一眼，“可你不是答应我不抽烟了吗？”
她装作嫌弃的模样，拧着眉捂住鼻子，“别说你没抽，你身上好重的烟味。”
少年慌乱地想避开她的眼神，但心脏在叫嚣着不能欺骗她，眼睛也背叛了他。它僵硬地对上陆昭月的视线，挣扎着倾泻出他的所有情绪。
孟超深呼一口气，“我不想，让你有危险。”
她的善良她的柔软都会变成她的缺口，那些黑暗从缺口处蜂拥而至，会逐渐吞噬她。
这世界并不如她想象般美好简单。不是所有的善良一定能得到回报，不是所有的罪恶都会被惩罚。
他是真的怕会给她带来伤害。
陆昭月简直都不想搭理他，在他眼里她就是易碎的玻璃娃娃吗？
她没看他，语气加重了几分：“孟超，首先我是成年人，我有独立自主的能力也对我的能力有清醒的认识。我也能对自己的行为造成的后果负责。”
“其次，见义勇为帮助他人是我作为公民的道德义务，你不能阻止我履行自己的义务。”
“最后，我不是什么三岁小孩我也没那么易碎。”
陆昭月顿了顿，忽然轻轻牵住他的衣角，“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保护我吗？”
雨依旧下着，连绵的雨滴一下一下落在孟超那块没被伞遮住的肩膀上，他却毫无所觉，只是怔怔地看着身侧的少女。
陆昭月也看向他，目光澄澈温柔，带着不自知的信任与依赖。
半晌，孟超嘴唇动了动，一双清亮的眼睛依旧看着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陆昭月被他看得也紧张起来，偏过头扯了扯他的衣角：“快走，好饿。”
他们走到了早餐店，陆昭月在他收起伞时，看见他湿了好大一块的右肩膀，开口道：“回去的时候我撑伞。”
孟超沉默地摇摇头，他们买了一袋包子和四杯粥回去，陆昭月把它们护在怀里。
“我们快点回去，蓝莓她肯定……”
话音戛然而止，陆昭月想到昨晚乖巧地依偎着她的小姑娘，内心的自责愧疚一起涌了上来：“我好像真的什么也没帮到你们。”
“我总是说要帮你们，可是甘小漾还是死了。”
昨晚闻晓雨哭了很久，她在那哭声里也想了很久，乱糟糟的思绪堆砌在一起，她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的沉重。
“没有，”孟超察觉到陆昭月的低落：“你帮了我很多，你很好。”
陆昭月红着眼眶抬眸看他，自责的神情搁浅在她眉眼里。
孟超蹙紧眉头，他又接着道：“我昨晚梦见我姐姐咯。”
“……她”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臂，慢慢拉近她，让她完全被伞笼罩。
“她在念诗，然后笑咯。”但她又消失了。
他看着陆昭月，心底的恐慌几乎将他淹没，他不能再让陆昭月受到任何伤害，他已经失去了姐姐，他不能再失去那轮明月。
少年清隽的眉眼拢起来，剧烈的心跳声骤然响起来，他郑重道：“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陆昭月被他手心的温度灼得浑身发热，脸颊腾起暖红，下意识脱口而出：“她念的什么诗？海子的诗吗？”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把伞面往她那边移了一些。
陆昭月咬着嘴唇，踌躇地拍了拍他的背脊，像昨晚安慰痛哭的闻晓雨，温暖又柔和。她依旧牵着他的衣角，笑容明艳，眉眼像软下来的湖底月亮，“好，我相信你。”
孟超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他看向陆昭月，她的眼睛像是月光一样澄亮，流水似的涌进他心底。
他们回去的时候，蓝莓和闻晓雨刚醒，小姑娘正困顿地揉着眼睛，看见肉包，欢呼一声。闻晓雨肿着眼皮冲他们笑了笑。
陆昭月坐在她身边，她们握着手，一起吃完了早餐。
吃完早餐，看着蓝莓，闻晓雨有些发愁。
“蓝莓不得跟着我们，她太小咯，不安全。”
陆昭月点点头，但一时半会都想不出解决办法。他们看着抱着猫咪玩闹的小姑娘，一同陷入沉默。
“要不……”陆昭月顿了顿，“要不把蓝莓送到我师姐他们那里，他们刚把实践的事情交接完，还不急着回学校，正好有时间。”
闻晓雨犹豫着问：“你师姐靠谱吗？”
陆昭月安抚地笑了笑：“当然了！他们都很好的，也很喜欢小孩。”
大雨停下来，不愿再自赴死亡，像是在悬崖边紧急刹车的未死者。
蓝莓冲出去，她在水里蹦蹦跳跳，一副很不知忧愁的模样，小姑娘回身朝他们大声喊：“雨停咯雨停咯！”
他们跟着她一起笑起来，雨过天晴，自然是好兆头。
陆昭月将蓝莓送回酒店。许落看着小姑娘没忍住开口逗陆昭月：“小师妹，才一晚上就变出来这么大个小姑娘？”
陆昭月呛了一口：“咳……师姐，这是我朋友的妹妹，他们父母不在家，最近几天她也要当我的向导，麻烦师姐帮我们照顾一下。”
“蓝莓，蓝莓”陆昭月轻声喊，“叫姐姐。”
蓝莓乖巧地看着许落，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姐姐好。”
“嗯，真乖～”许落伸手捏了把陆昭月的脸颊：“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就只要我帮你带小孩吗？”
陆昭月点点头，她双手合十道：“我还有最后一点报告，马上完成！就拜托师姐啦！”
话毕，她俯下身，摸了摸小姑娘柔软地发丝，“蓝莓，姐姐办完事就来接你哦。你在这里要乖哦。”
蓝莓乖巧地点点头，眼神清澈。那模样像是最天真的一颗星星，会永恒发光的恒星，穿越几百亿年的距离，照亮着世间一切黑暗。
陆昭月深吸一口气，胸口凝结的闷气顶住她的喉咙。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甘小漾。
他们商量了很久，原本打算带着那个U盘一起去报警。然而，闻晓雨阻止了他们，她疲惫地说：“朱方正背后有人，我上次在他家见过一个人，他叫他唐大哥，很可能就是那个人。警察里也很可能有他们的人。”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丧气，在昨晚目睹了父亲的死之后，她就变得沉郁起来，连带着陆昭月也有些难过。
孟超沉默地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温暖，带给她生生不息的温暖。
陆昭月沉沉地思索着解决办法。片刻后，她忽然开口：“姓唐？我没记错的话，黄雀市有个副市长就姓唐。”
她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然后递给闻晓雨，“是他吗？”
闻晓雨只看了一眼，就肯定道：“就是他！”
朱方正背后的势力牵扯到副厅级干部，这件事就不是简简单单报警能解决了。
陆昭月犹豫再三，还是给她爷爷打了个电话。
如果不是事情实在棘手，她是不会自己去老头那找骂的。
陆昭月父母是科研工作者，工作内容基本上都是高度机密，从小到大她就没怎么见过他们，她从小也是被爷爷和姥爷轮流带大的。
她爷爷是军人出身，后来又从事的情报方面的工作，性格严厉又古板，对陆昭月的教育更是苛刻到了极致。
对比起严厉的爷爷，陆昭月的姥爷简直就是天使。或许是因为年轻时候留过学又从事了大半辈子的教育工作，他的性格开明又和气，对陆昭月几乎是放养的模式。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了，那头传来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什么事？”
陆昭月硬着头皮解释了一番她如今的情况，解释完就屏着呼吸不敢出声。
老头子那边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我知道了，不过这件事还是需要你自己去解决。”
“陆昭月，如果这件事都解决不了，胡老头那些案子你真是听到狗肚子里头了。”
话音刚落，电话就被挂断了。
陆昭月撇撇嘴，果然，还是没逃得了挨骂。
不过，听老头这么一说，她倒也立刻清醒了。
她拧着眉敲了会手机，半晌后抬头看向一直紧张地盯着她的两个人。
“我们去成都，去省纪委举报。”
她伸手各握住两人的手掌，“不要怕，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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