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人在现实里焚毁陨落破碎埋葬的遗物如厚重黏腻的青苔,附着在阴暗背光的角落,偌大一个夏天竟仍然有没被阳光普照的地方,因此可见我们的渺小,但又很容易地发觉——我们的脚底与土地深深交织扎根,想与其脱离时仍有残骸裸露在阳光下,像一处风化的遗迹。由此又看见了世界与我们的真相,这样仓皇而混乱的夏天里容纳了早与这个世界藕断丝连的矛盾的我们,一时竟不知道是好是坏。
死亡,像我们在十年前看见的从原野上行驶来的列车,老旧的样式,空旷的车厢,铁轨旁生满野草和一簇又一簇的矢车菊,沉重的轰鸣震颤着被太阳照得硬邦邦的土地,草根蹭上衬衫,我们都知道它要开向很远的地方,一直到太阳落下的地方。
没有目的,没有缘由,那列根本没有乘客的列车,陷入死寂的孤独的世界与死亡的交接处,田野和风都像水流一样流动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关于我和你的一切,只是在流动,水流有令人胆战心惊的温和,你的故事有令人发指的平淡,毕竟是水啊,水总是这个样子的。
这里不是纸醉金迷的咆哮时代,亦不是艺术家描绘的乌托邦,这只是我真真切切生活过十五年的城镇,所以无论在这片充满希望和平淡的土壤上,发生任何事情都能用三言两语囊括,只是在于是否选择使用华丽的词藻和喷薄而出的情感来描述这一切,一切事件都不过由我意愿撰写。
嗯,一切,如此绝对。
今日闲来无事去了半年无人踏入的老房子,轻车熟路推开坏了门锁的房间,阳光下漂浮的尘埃被我惊得一滞,书架上落满尘埃,上面的书已大多在葬礼前卖掉,唯独有一本牛皮质地的笔记本仍在原来的位置平铺着。
我前进一步,想去关上,连看其中内容的欲望都没有。
秋天的风带着土壤和阳光的气息吹来,分明早就该到晚秋的时节,温度始终没有降下来,就像持续了一个月高温的夏天一样,每一天都在细数着降温的日子,也许不止是我一个人在数,也许还有那个进了坟墓的家伙也在旁边,但是夏天早就过去,秋天的确也来了。
春日般明媚的天空,植物吐着绿意,漫山遍野的花突然开在小阳春短暂而梦幻的色彩里,仿佛旧时光照旧,一切都向着绿意盎然的夏天走去。
风替我把他的日记本关上了,同时带来一片立体的云。
我问他,你打算为你的神话编纂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他理所当然地回应道,甚至第一个字都快说出口了,但他顿住了,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中。
我也奇怪地看着他,他肯定不是呆住了,因为他的食指扣上了碳酸饮料的拉环,泡沫流到了地上。
也许永生,也许和所有时代发生的事情一样,一起埋在地里吧。他反应过来,不经意地回答着,二氧化碳冲击着鼻腔,他喝下一大口可乐,引得一阵咳嗽。
那你也会和神话一起活下去吧?
我神使鬼差地问道,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酸涩且无力的转折,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我简直愚蠢至极。
我若无其事走出老房子,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裹紧外套。
其实根本没必要问。十年前那列无人乘坐的过时火车从来没有离开过,原野上传来刺耳的汽笛声,昼夜不息的风吹着我们单薄的身体,直到十年后他向我招招手,走向车门。
真是无趣且拙劣的我们。
我抹抹眼角,风裹着那么多沙尘,吹得那么猛。
步子也越迈越快,身体随着走动的步伐剧烈地抖动起来,直到最后小腿僵硬到神经麻痹,风也咆哮着,干燥地割裂着我裸露在外的脸,于是索性任由身体落下,疼痛感自后脑勺撞击而来,粗糙干冷的地面划到眼角,生理性盐水浸着沙石,更冷的风窜入衣服里。
我倒在路面,想不到下一步的动作。
地面是冰冷的。
我莫名其妙地想念起温热柔软的土壤,想念永不褪色的晚霞,至少能让我在天黑之前走完这段路,至少让我有点什么支撑着我走下去吧?
从前的十五年我可能从未设想过我意识到这条道路如此漫长和煎熬,然而更令人恍惚的是,这条路突然在我过去的记忆里活跃起来,在关于夏天的每一个瞬间,这条曾布满我们印记的道路一直蔓延到世界的尽头,一度越过了废旧的火车轨道。
黏连的汽水流了一手,泡沫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在炫目的树影里孤独的爆裂,发酵,又一次炸裂,其威力不亚于一颗原子弹降落。
“那么至少等到夏天结束再说吧。”我记得我是如此说的,他懊恼地盯着损失了大半的汽水,无声地某种臭不要脸的讯息:赔我汽水。
“那不是你自己摇的吗?!!自作孽不可活啊傻逼!”
雨,也许并不是雨,某种液体顺着鼻梁流到了唇沿。
并不可能下雨,今夜晴朗无比,星空也灿烂的流动着,和风扰乱的气流一样,呈现出梵高笔触似的切实感。现实世界与幻境中的道路交叠,刺得我遍体鳞伤,汩汩的眼泪正在尽微薄之力润湿一片土地,但是这片土地向来广袤到冷酷无情的地步。
时间平滑地掠过每一个毛孔。
无事发生。
这一切都到了荒诞不经的地步。我哆嗦着坐起,拍着外套上的泥土,手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钥匙,一声清脆的声音,钥匙似乎落到了田埂中,并且沉寂了下去。
这都什么事。我欲哭无泪。
不对,眼泪掉下来很久了,只是我一直在欺骗自己那只是雨。
这也是他那狗屁神话的一部分吧,一个人在路上停停走走的无聊东西,也只有他才会那么在意,也只有他才会想着把那玩意带进坟墓,早知道烧掉一了百了……我念念叨叨着,突然发觉再晴朗的天依旧吹着那么大的风,带来某片大陆的寒流,真恶心。
他在生前对我谈起过“完美”,我嗤之以鼻,伸手触碰那朵被夕阳映得鲜艳动人的云,飞鸟的尾迹在这一个大调色盘里游动,映衬这一场景的是吹过一阵夏风,闷热潮湿,来自海洋。
完全的,美丽的,我如是概括字面含义。你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完美的人,你的所作所为也和这个词沾不上边,你为什么突然会说这个?
不,不是我。他轻叹一声,是我们的未来,真正“完美”的未来,你想象过那是什么样子的吗?
很简单,你和我长大,可能去城里,可能留下——不过我们的梦想不同嘛,所以去的地方也可能不一样,然后结束学生时代,找一份工作,找不到也算了,不杀人放火不借高利贷,注意安全,替父母送终,变老,为自己购置墓碑,等到快死的时候联系火葬场,就是这样。我嘲弄道,像我们这样普通到极点的人,还有什么传奇事迹会发生吗?
……没有审题的蠢货啊。
喂!!!
那把钥匙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可能它会在某个料峭的春天里生长,长出瘦弱残破的芽,就像他死去的时候丑陋脆弱的脸庞。我如今一无所有地走在回家的道路上,这条路展现出我从未注意到的漫长,脑内的血液似乎涌到耳边,心脏也痛到要炸开——我便又一次想到他生前与我的交流,关于他的“完美”,关于他定义过的“未来”。
其实未来这个词对于我们来说过于奢侈,如果人们俯视自己的人生,就会发现究其一生只是在无数个岔路口前做出抉择而已,而未来就是如树根延伸的选择题。不过在他做出这个选择后,他站在道路末端,发现某种横亘在眼前的存在一直吞噬了过去和未来,最后将当下也吃干抹净。
于是未来变成了结局。
那么,他探究的问题也就不再成立,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询问道——“我们的完美结局是什么?”
即使这差了太多,我仍是在麻木地行走中不可避免的想到这里,每一个细节都侵袭着思绪的裂缝,也许是疼痛让我在恍惚中像回到了从前,熟悉的,温热的,尚且算得上喧闹的夏天。
我很少想到结局这个词汇,仿佛在意外死亡之前,我是想不到人生除了老死还有什么别的终点,因为过去的我一直理所当然的认为,在腐朽溃败的身体承受不了新陈代谢之前,我们还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
没有一棵树的枝桠按照理论完美地生长,也没有人的人生按照最佳方案完满成功,未来是奔涌着的湍流,而关乎着生离死别的结局则是漂浮不定的船只——它们在漩涡四周打着旋儿,晃晃悠悠地载着我们远去,但也可能会带着我们沉入水底,一切取自我们自己下定决心将要去向何处。
所以一切皆是我们咎由自取。
往日的后悔,怨恨,痛苦从来是因为个人的意愿萌生,连推诿责怪命运的立场都没有,因为俯瞰着荒唐的世界,人们在无心里走上了一条又一条的道路,除了一次又一次痛恨当事人的草率以外,我们别无他法。
……话说,是谁让未来不得不变成结局的呢。
但是匪夷所思的是,从前我对这个世界的的想法也只有结局,我们以及全世界都向着结局狂奔,杂草根粘在裤脚上邋邋遢遢,但是我们在漫无目的地向着虚无奔跑的时候,我们的足迹也越来越清晰,目的也越来越模糊,只是随着越发靠近意识的深处,我们就会更迷茫。
夜深了。
可是所有人都是迷茫地走过的人生轨迹,所有人都指向究其迷茫的本质,也许曾经有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很快就会无所适从这个世界,摆在命运眼前的只有逃离或者沉迷。
但是我不是圣贤,我会哭会笑,我有欲望,我怕死,我时常对这个世界阴晴不定,只是因为我别无他法,真是善于开脱的言辞,但是我依旧在迷茫地沉沉浮浮着,也许有一块腐木曾距我的指尖只有一毫米,但是它瞬间破碎了,犹如地平线下弥散的夕阳。
那块腐木曾告诉过我,这个世界也许的确只有步向结局一个选择,但是作为这个故事里的我们还能尽其所能竭力奔跑喊叫,在热烈的夕阳里拼命挥舞双手,然后为无趣的故事中记录下有趣的人的故事,就是这个样子。
他站在红得令人生畏的落日下,四周燥热的空气似乎因为他的身影平静了下来,那阵风——吹过死亡与田野的风卷起一颗鲜明的子弹,贯穿了他的心脏。
气泡声。
气泡破碎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
从汽水里漫溢的气泡瓦解着消失,如同海面上的泡沫。但是在那样的场景下竟没有一个人感到恐慌,仿佛在一个连蝉鸣都理所当然的仲夏里停下来哀悼也是一件特别的事,如果还有以后,我可能仍会为那样的场景感到震惊,但是一丝一毫的悲伤都生不出来了,也许是因为那人四周严丝合缝的空气让人动弹不得,仿佛这样的,不应该出现在我们两个之间的情感是一种罪。
仿佛看到了结局那样,人们绕过他的尸体,狂热地向前逐去。
我常常对四周的人群感到诧异和恐惧。他们推搡着把那个少年憔悴的身形在脚底反复的碾碎,在烟花的喧闹声和稀疏平常的人声鼎沸里几乎没有人听见肋骨和内脏碎裂的声音,只是有什么对未来——更或者是对“前方”的渴求才不断地,如同鬼魅般向前机械地推搡前行。
不过我更愿意相信,也是不得不相信的一点是——
因我自他死后就不断恐惧未来,也不敢随着湍流裹挟着流向结局,我只能在他死后的无数个日子里回想着,徘徊着,甚至痛哭一场——为了轻易被他亲自证明支离破碎的未来,还有我们并不完美的人生。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将他的生命视作齑粉,但是我在这一切中隐隐约约窥见了祂在无形中有意向我传递的——结局也好,未来也好,人们脚下的路也好,它们总在莫比乌斯环里孤独地回转,人生的分支再浩瀚也不过是将蝼蚁围困致死的红线,夏日的阴翳,冬日的凛冽,还有一切理所当然到失真的现实,它们的合理只是为了死亡做浩大的铺垫,除非我继续碌碌地向前走去,我将活在死亡的阴影下永世不可逃离。
我折返回去,去捡土地里的钥匙,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到了就去做了。
如果那一天,我也是“想去做就做了”般的陪他去看完了烟火大会的全程,这个夏天会不会更长,我们的交流会不会只截止在简短且并不直白的短信对白中,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能在冰冷的夜里摸索着生根发芽的钥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感受风声像旋转的舞者身上飘逸的裙摆,它轻盈的舞步几乎要把我淹没在情绪的汪洋里,然后继续凭着记忆找到钥匙,即使我都快忘记找到它的理由。
我早已忘却那把钥匙到底是打开哪一扇门,也许我这一次继续任由它在田野里生长到发臭都不会对我的生活有任何影响,但是我在恐惧,是对若即若离之物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慌,我恐惧我一回头那人的鬼魅就蹲坐在那把生锈的钥匙旁,身侧是狂乱的风与夜。
比起半夜撞鬼的恐惧,这种能让我辗转反侧的恐惧始终消耗着我的精神养分,他可能生前是想不到我会这么看待他的,他甚至可能会错愕地扇我一巴掌——但是他就那么让人匪夷所思地做到了这一点,你不知道该向何处走去。你明明知道他不会怪你,也许还是会责怪些什么的,但是由于他从未向我展现过真实的自我,导致我琢磨不透他的心理活动,因此他的一言一行也就成了一道还未愈合就又一次割开的伤疤,也许这是一个阴谋,但是他做到了,大概。
啊,找到了。我欣喜地摸索到了钥匙尖锐的轮廓,它的棱角冰冷地刺痛着我,但是我总算是出了一口气,如同某种失而复得的心情,但随即我就想到了更多的事情,很快情感的浮渣涌上来,我意识到我又一次更或是无数次地走在这条路上,只是身形看起来更踉跄,风吹得凄凉。
我在秋冬交界中寒冷的夜独自回到无垠的土地中寻找过去的意义是什么?我在干涩粗糙的路面上奔跑时思索的是什么?我反反复复寻找未来和行走的原因是什么?这种疑问一旦盖过原来的答案,脑子里的声音就会不断质疑着,质疑着,让原来的回答变得牵强——
我在忏悔,在怨恨,在用全力推翻我经历过的事情,但是我又恐慌我失去了熟悉的一切,却达不到以死明志的境界,我便这么矛盾地活着,拖着对世界时燃时灭的希望,怀揣着对这个世界的复杂的认知,在尸骸遍地的夏天里活着。
我还没走出那个夏天,如我所说,那个来自夏天的阴影,那个注视着我签下文件的阴影,那个握住我的手按下按钮的阴影,那个在火光里颤抖的阴影,也许是同一个,也许它们从来都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它们仍在密不透风地笼罩着我,也许我在并称不上未来的以后永久寄生在它们身下,只是因为太阳落下上去了,万籁俱静,夜入膏肓。
但是这样不也挺不错的吗?
这样就是我想要的吧。
在停滞不前的时代里找到我仅剩的,再找到我们本能拥有的,在落下山去的梦中我们曾配得到的,我在余生中缅怀过去,在你的余温里,找到更多的关于你的一切,比如你活下去的动力,你死去的意义,你的神话,以及你的完美结局,如果我们能够把这种行为命名为病入膏肓,那么就用这样的恨,这样的怀念,这样漂浮在空中的脆弱情感浮渣支撑着我活下去吧,毕竟这个世界也是病着的啊。
虽然这个样子已经算不上完美了。
可你说过很多次的嘛,你的神话里还有神明呢,我匪夷所思地竟然比任何一个时候都相信这一点,不过这样也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