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男人把尚在睡梦中的女孩从帐篷中捞起来，后者迷迷糊糊地像个树袋熊，挂在他的后背上，时不时冒出几声梦呓。
坂田银时蹲下身，耐着性子去捡她随手乱丢的近视眼镜和外套，然后将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后备箱，接着将最大的行李——神乐放到副驾驶的位置。
女孩昨天睡得晚，现在当然起不来床。她裹着自己的厚外套，蜷缩身体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打了个哈欠准备在车上继续补觉。
“……安全带啊安全带。”
银时叹了口气，他关上车门，掏出钥匙准备启动汽车，见女孩依旧无动于衷，无奈俯身帮她扣住安全带。搭扣清脆的锁声结束，银时正身，看见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终究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男人轻笑一声。
“不想离开，在装睡吗？”
意料之内没有得到回复。
他并不恼，嘴角无意识勾起一个弧度，手下熟练地进行档位切换，一脚踩下油门，驶出了这个了无人烟的露营地。
车子里没有安置香水，银时原想着放点儿音乐活跃气氛，因为神乐难得安分地补觉也取消了。
车子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颠簸，远离石子路，终于上了高速。
男人摇下一侧车窗，让新鲜空气在狭小的空间内流通。他一只手虚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习惯性在座位旁的收纳盒里掏了掏。
神乐也在场，他当然抽不了烟。
坂田银时有些烦躁地拨了拨打火机，透过金属外壳看见了自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有时候告诫自己，香烟和糖分，总得戒一样吧。
他的血糖含量已经到了临界数值，医生苦口婆心地告诉他每周最多只能吃一次芭菲，烟也少抽，等年纪大了什么病都找上来了。
他现在才二十五岁，无依无靠，孑然一身。
父母早逝，没有家人，更甭提什么依赖的东西，唯有尼古丁和糖分能带给他一点儿活着的实感。生活乏味，干了美食主播这行，虽然赚的钱不算很少，也有一批愿意等更的粉丝，可下播之后涌上来的是更深的寂寞。
——干自己喜欢的事，活短命的人生。
坂田银时的人生信条就是这样，不过是一介普通人，没必要非去追求轰轰烈烈的故事。
他过得通透，也看得开。
无所谓的。
油箱已经见了底，路过加油站，银时把车停在路边背光的位置，反手关上车门。神乐在副驾上呼呼地睡，显然毫无察觉。
成年人办事速度很快，坂田银时把油钱交了，又去旁边的便利店顺手买了早餐。
神乐缩了缩身子，把半张脸都埋进外套里，打了个哈欠，挤出来的两滴生理性泪水沿着脸颊没入领口。
男人则坐在驾驶位上，旁若无人地吸溜着拉面。热腾腾的水气，蒸得女孩一下子清醒过来。
“吃的什么……好香啊……”
神乐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下意识伸手去找眼镜，小臂随意在四周乱摸，差点一掌拍进银时的拉面碗里。男人急切地咽下嘴里的面条，连忙腾出手抓住神乐的手腕，防止她一不小心把整碗拉面都毁了。
“等等……我给你找！”
他放下碗，扭头在后座上拿起那副近视眼镜，直到交送至女孩手里，才呼了口气。
……
“我要吃。”
神乐指了指银时手里的拉面，义正辞严：“小银不会只买了一人份吧？”
“饶了我吧大小姐，阿银哪有这个胆量。”男人慢吞吞地弯腰，长臂在底下一捞，变戏法般弄出了一碗小馄饨。
“这还差不多嘛。”
女孩掰开一次性筷子，耸着鼻子急切汲取食物的香气，迫不及待掀开盖子，夹起一只馄饨咬了一口。
面皮轻薄，因为是便利店的速冻柜产物，味道当然没有手工制作的回味无穷，倒也中规中矩。馅料有点少，但好歹吃出了几颗牛肉粒。神乐一早上没进食，腹部的不适缓解了不少。
“就这么一小碗，要了阿银一千日元呢，荷包在哭诶，真的在哭哦。”
“哼哼，上供给本厂长的早餐，那就勉为其难收下啦！”
“……什么奇怪的自称。”坂田银时吐槽，他递给女孩一张纸巾：“喂，下巴上沾了汤汁。”
神乐嘴里塞得鼓鼓的，像只屯粮的仓鼠，她从饭碗里抬起头，仍在不停重复着咀嚼的动作。女孩咽掉食物，皱了下眉，动作太快卡得嗓子不太舒服，她呛了一下，锤了锤胸口。
银时凑近神乐，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急什么，又不会跟你抢。”他将手掌搭在女孩的肩头，用纸巾拂去了后者脸上的点点汤汁。温热的指腹透过那层阻隔，仿佛直接触碰到她的脸颊。神乐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热度便消失了。
“好了。”他把那纸巾揉成一团，随手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丢入垃圾桶。
坂田银时重新启动汽车，车子轰鸣了一声，这次汽油加满了，充满动力地驶回了高速公路。
方向盘的指针飙到了一百迈，视野尽头的城市逐渐显现出来，公路失去了植被的遮挡，给阳光一览无余普照大地的机会。银时抬手打开遮光板，余光看到少女两手撑着脸趴在侧窗边，不知道琢磨些什么。
他默默收回目光。
这种年龄的女孩子最是难懂，心里有无数个小九九，还特别容易炸毛，脾气怪得很。
银时对当别人的家长没有兴趣，更对因此展开说教嗤之以鼻。
车尾带起一片烟尘，逐渐减速，轿车转了个漂亮的S型弯道，终于驶离了高速公路。男人关闭了导航，这座城市的布局他早已烂熟于心，失去辅助设备也不会影响什么。
现在还不到上午十点。
“直接回家吗？”神乐用指头戳了戳坂田银时的胳膊，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银时打了个哈欠，佯装生气：“很少开车了，阿银很困好吧，真想现在就到床上补觉。”
他尽力压下嘴角，忍住笑意。看着女孩的表情比天气预报还要阴晴不定，由希冀转为气鼓鼓的包子脸，问什么原因也不说话，一个人生闷气。
男人思忖片刻，手掌按在了女孩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两把，又适时停手。见那个缩在座位上的小小一团变得更小了，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种蘑菇的小姑娘，又不是最后一次公路旅行，别那么感伤啊……诶诶痛！我错了还不行嘛？！”
神乐迅速地在银时胳膊上掐了一把，正好捏到他的软肉，一阵酸麻，不得不连连道歉。炸毛的兔子不好惹，这是坂田银时喜提“臭天然卷”的新称号和额头肿起的红包后得出的结论。
等两个人提着大大小小的背包站在家门前，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他们都折腾累了，尤其是银时，兜兜转转开车没有休息，还被神乐不轻不重打了一顿，怨念的气息快要具象化了。一双赤色眸子底下的黑眼圈有些重，他耷拉着眼皮，斜靠在墙边，懒洋洋道：“东西放我这儿，然后各回各家。”
女孩终于想起家里还有只狗子要遛，索性放弃了赖在银时屋子里的念头。她帮忙把烤架抬进阁楼的储藏室里，蹑手蹑脚下了楼。银时忙完收尾工作就倒在沙发上一睡不起，头顶上盖了本《jump》，除了胸口还有起伏，简直安静得不像本人。
两人的房间就隔了堵墙，经过一连串的相处，也没什么避嫌的了。
神乐见视线内正好有个毯子搭在椅子上，她踮脚走过去，试图不发出一点儿声音。直到将其盖在了银时身上，而对方的呼吸依旧平缓，少女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她轻轻喘了口气，离开了男人的家。
……
被极力克制的关门声，还是被男人轻易收进耳朵。他抚平毯子上的褶皱，将盖在脸上的漫画合上，翻了个身，看到茶几上留有一张字条和一杯温水。
——辛苦啦，还有，谢谢小银陪我看星星。
男人没有察觉到他的嘴角怎样温柔地勾起，眼神涌出一片柔和。他仔细折好字条，将身子缩进毯子里。明明整个屋子仍然是一个人，很奇怪的是，前所未有的安心席卷上他的心头，再也很难逃走了。
短暂的休息结束，坂田银时又投入到繁忙的工作当中。假期的直播间人数比工作日要多得多，趁这个机会，狠狠赚一波粉丝和流量。他想争取登上首页推荐，就延长了直播的时间。于是本来正经的美食主播，转行成了做饭兼吃饭兼情感博主……
“大婶，你家老头子天天半夜不回家，怎么可能是加班，多半喝酒撩骚去了，这边建议揍一顿就好了。”
“诶我的标签怎么改了，阿银从来没想过进军娱乐区啊，网管呢？！！”
坂田银时气急败坏地锤桌子，直播间里没几个人是想正经学做美食的，偶尔有人真的尝试他的教程发来返图，结果做出来的东西惨不忍睹。
“麻婆豆腐里加草莓就是狗○——”男人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头说。智能网络，把他的脏话消音得一干二净。“给我把创意的点子放在别的地方上啊！”
“还有那个弹幕里打广告的，就说的你，别当阿银眼神不好使。”毫不犹豫把三无号举报，下意识瞅了一眼直播时间，快五个小时了。他不戴耳麦，因此很清晰地听见外面有人敲门。银时点了暂停键，“来了！”他喊。
银时以为是神乐又来家里蹭饭，只不过现在才下午四点，离饭点还早着，进门只能和没刷的盘子干瞪眼。
他一把将门推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leader——”
“假发？！”
“？”
“！”
“不是假发，是桂。”门口的长发男人咳嗽两声，认真纠正。他语气一转，脸上显现出欣喜的神色，“银时，你怎么在这里。”
“该我问你吧，你是不是敲错门了。”银时见门后的人竟然是大学时的铁杆同期，索性换了一副面孔，都是穿着一条裤子的好兄弟，那些客套话都省略吧。他从鞋架的最底层拿出一双不知道多久没穿的拖鞋，拂去灰尘的动作也很敷衍，放到来客的脚边。
“……我来找我的学生，看样子敲错门了。”
银时抬眸看了他一眼。
“谁，神乐？她住我对面。”
桂小太郎摸了摸头，翻出手机划出聊天记录。“抱歉，我记错门牌号了。”他弯下腰，手指捻了捻拖鞋上的灰，明显停顿了一瞬，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将那只手自然而然地搭在银时肩膀上。
他依然站在门外，没有进来的意思。
“银时，”桂的语气严肃下来，“老师他们，你还保持联系吗？”
银发男人没有动，两人周身的气压一瞬间降到了最低谷。就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兆，闷热到喘不过气，等待一场天闪雷鸣，和永无止息的潮湿。
“那件事发生之后，你不是也很清楚吗。”不带感情色彩的陈述句。
“我以为你放下了。”
“怎么可能，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桂小太郎叹了口气：“教英语。”
坂田银时不太矜持地笑出声，“以前在国外的时候，你明明那么讨厌洋人的生活方式，现在不也是教了他们的语言。”
“一年两个假期，还包五险一金。”
“……”
“银时，如果你没有工作的话，作为以前的挚友，我会考虑接济你的。”男人瞥了一眼脚下的拖鞋，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十分认真。“我已经转正了。”
“滚蛋。”坂田银时忍住把拖鞋甩在他脸上的冲动。
桂放下手，后退一步，“那么银时，能见面还是缘分，改日我再来拜访。”他礼貌地带上门，脚步声转移到对门。
神乐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她的英语老师。她原本定了今晚去银时家里看他研究新菜谱，没等提前“预约”就收到了桂小太郎发给她的短信。
［leader，商店街的娃娃机店新上了伊丽莎白的限定玩偶，去看看？］
说是老师，其实也没比自己的年龄大多少。课上对学生的态度严肃古板，私底下玩得开，也没架子。自从神乐在街机店里发现，她那看着就跟沉迷游戏不沾边的老师竟是这里的常客后，桂小太郎的形象就在心里崩塌了。
她开了门，桂一如往常跟她打了个招呼，以表亲切。
“假发，你是不是又迷路了。”
桂不厌其烦纠正了她的叫法，“敲了对面的门，结果发现是自己的老同学。”
“……真狗血，哪里来的桥段？”
桂拧着眉毛摇摇头。
他知道当年那件事情一直是无法轻易诉说的坎儿，是一根拔不出来的刺，直到腐朽溃烂，都无力回天。
二十出头的年纪，他、银时、高杉、辰马，跟着带领导师松阳去国外做科研。几个毕业生，初入茅庐却怀揣着一颗无比热情的心，就这样去了异国他乡。结果好景不长，他们苦苦研究出来的关键成果被他人盗取了，甚至打官司也被对方压了下去，成了别人的垫脚石。结果不了了之，松阳一个人把舆论矛头指向了自己，把学生推开了，之后就各奔东西，几年了仍杳无音讯，到最后竟然传来了自杀的消息。
桂没忍住，旧事重提。
因此他敏锐地注意到银发男人一刹那攥紧的拳头，和那眼神里潮水般涌出来的凶相。
对银时来说，那件事是相当难以摆脱的阴影。
作为实力强劲的得意弟子，本来可以轻松踏上项目的最高峰，结果命运不饶人，导师消失音讯全无，朋友四散而去，留他一人在城市飘摇，从零开始。
桂闲来在辰马口中打听到银时目前在做美食主播的业务，不过这次碰面纯属巧合。
也许未来某一天，他们四个人成功团聚，也说不定。
桂小太郎露出一个微笑。
时间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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