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田银时,你以为一味逃避,就能脱得了干系吗?】
【老师的死和你有关。】
【只有你停留着……永远地……活在痛苦里吧。】
叮咚——叮咚——
男人倏地掀开被子,床头的闹钟震个不停,他烦躁地摁掉了闪烁的按钮,耳边才重新归于宁静。
已经是第几次噩梦,他数不清了。
从最开始的半夜惊醒,到现在做到坦然与梦魇共存,坂田银时也不过花了几年时间。都说时间是抚平伤痛最好的良药,可忘不掉的永远也忘不掉。哪怕潜意识里再怎么刻意消除过去的痕迹,偶然遇见了相关的人、相关的事物,过去想要极力避开的东西就如同洪水猛兽般涌了上来。
枕头已经被冷汗浸湿了,男人松了松汗涔涔的领口,吐出一口浊气,盯着泛黄的天花板默不作声。
距离他第一次搬到新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坂田银时那会儿刚还完欠下的债,租赁合同到期了,无力承担旧房主以地价变高为借口的无理取闹。遂在酒馆里酩酊大醉,趁着醉意把自己的遭遇吐露出来。登势打点着店里的经营,没有把醉鬼赶出去,而在他走投无路时慷慨提供了出租屋。几十年的老房子,简单翻新一遍,增添点儿新家具,真正有了家的味道。
再之后他花了些时间把手头剩下的事处理完,结识了住在他对门的邻居——神乐。明明个子不高,胃口却大得让人咋舌,偶尔还语出惊人,怀疑是从外太空来的生物。在自己这里蹭吃蹭喝的,交的饭钱还不够开火费,身世坎坷却出奇坚强的女孩子。
这段时间过得算是幸福,以至于坂田银时差点忘了过去埋藏在心底的故事。
他讨厌褪黑素,仿佛依赖下去就意味着被梦魇战胜了。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较真,跟假想敌战斗。银时跟外面衣装革履的白领不同,只要弄好他的主播行业,工作时在镜头前人模狗样似的一站,管他死角位置是花裤衩还是草莓裤衩,反正也没人看见。
银时挣扎着起床,今天是周日,他没跟平台彻底绑定,开不开播都是他的自由。随手拿起手机翻了翻最新视频的浏览量,再回复几个评论就结束了。
他懒洋洋地趿拉着毛绒拖鞋,从冰箱中取出吃剩一半的吐司,闻了闻,没发霉。索性手起刀落切成几片,统统扔进面包机。
十分钟后,男人给烤好的面包片刷上果酱,有一搭没一搭吃着。重复每日惯例打开新闻专栏,搜寻一番是否有和“那件事情”有关的信息无果后退出,明知大海捞针又不厌其烦。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有些足,出了门气温陡降,打个措手不及。开窗通风又太冷,内外温度实在不平衡,闷得叫人喘不过气。坂田银时接了杯凉水灌进胃里,润了润干涩的喉头,连着不安的心一齐镇定下来。
神乐临时接到训练队消息,叫她提前归队。说是准备和外校的比赛,一周只能回家一天。小姑娘没经历过封校,没出两天就偷偷用手机给银时一顿狂轰滥炸,嚷嚷着哭学校伙食太差,一点儿也没小银做的好吃,然后把聊天框当成点菜单开始报菜名……
前一句还受听,后面什么鬼?他堂堂一个游走江湖的美食鉴赏家(自封的),直播做点小本生意,从不轻易给人下厨。怎么就成了某人的私人厨师?
不过这点牢骚银时也就心里想想,他可不敢让神乐知道。小姑娘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挨上一掌这把骨头都要松动了。
银时下播经常过了正常的晚饭时间,神乐倒是从不埋怨,黑漆漆的一身装扮以为是执行什么秘密任务,结果是避开教练和队友偷偷开小灶去了。踮起脚朝隔着一道铁栏的男人挥手,接过保温饭盒牢牢揣在怀里,像只藏食的小仓鼠。坂田银时有时觉得这样的她莫名可爱,成年之后再难见到这样的天真无邪。神乐身上有一种让人忍不住靠近的魔力,快乐的感染力,好像可以驱散一切阴霾。后知后觉离开学校,银时才发现脑子里中了魔似的自动研究下一道菜——出现在某人命名的名为“神乐大人最爱吃的一百道菜”的菜谱上。
要是被这小鬼知道……可恶的小鬼……定是用一副欠揍的嘴脸哦哟哟地嘲讽自己,然而骂也骂不了,打也打不过,最后落败的还不是阿银我。
想想就憋屈。
……
小姑娘贼得很,掌握一手偷吃的独门绝学。提前返校的学生统共没多少,食堂开放的窗口更是少得可怜,别提负责人还要控制他们的饮食,眼皮底下想点个外卖难如登天。
“不冷吗?”坂田银时实在看不过去神乐把饭盒揣在怀里的行径,他带着不多的好奇心问女孩:“不想跟别人分享的话,就地消灭不是更好吗?”
“小银不懂。”女孩的两颊冻得通红,她不爱戴围巾,厚重又扎脸,出门能老老实实戴个棉帽已是最大的让步。被银时叫住后猛一回头,气鼓鼓地稳了稳身形才没被脚下绊倒,雪里藏着没露面的冰层。
神乐正色道:“我有自己的秘密基地,肯定不会被人发现啦!”
“这样啊……”
少女厚厚的镜片蒙上一层薄霜,两个人的吐息在空气中凝结成雾。
学校靠近郊外,周围好安静,银时那辆跟随他多年的小电动停在门口,车灯亮着隐秘的夜光。
男人低头看了眼手机,离晚上八点还差五分钟,不早不晚,回家剪剪当天的直播回放视频,就结束工作了。
和平时一样,银时脱下手套,抬手弹了神乐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那就快吃,阿银辛辛苦苦学的新菜谱。”他催促着神乐,要不是隔着道铁栏翻不过去,都想亲自把饭塞进她的嘴里。
神乐没空腾出手,向银时呲了呲牙,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她谎称肚子痛,这样就有充足的时间在众人的视线下消失。
神乐护住棉袄下那明显不自然凸起的弧度,不忘四处观察是否有经过的熟人。索性老天常常眷顾她,神乐闪身躲进体育馆的废弃器材室——这里离训练场地很远,一般人也不会从附近经过。
几乎是刚刚关门的一刻,神乐急不可耐地从怀里掏出饭盒。保温饭盒的炽热温度在掌心发烫,冻得冰凉的手指紧紧贴在盒子的外壁,发木的指尖冷不丁被刺激得胀痛,却依然不忍离开。
小银亲自给她做的食物,当然要好好对待。
今天的夜宵是烧鸟便当。
神乐刚掀开盖子,浓郁的酱香味便扑面而来。
白玉般的大葱被切成大小如一的葱段,整齐排列在最上层,而剩下的大片空隙则被鲜嫩的煎鸡肉取代,它们的表皮被平底锅煎得微微发焦,闪烁着醉人的蜜糖色,另用切碎的姜丝和萝卜丝点缀,在视觉上也足够诱人。
坂田银时有时候记性不好,饭装完就把盖子一盖,车子启动撒手走人,忘放餐具不是一次两次了。一个老大不小的成年人,整天吊儿郎当的,提醒了无数次,看似也不太长心。
这次居然没忘,女孩满意地笑了。
神乐掰开躺在餐具盒里的折叠筷子,小声对口型说了一句“我开动了”后,转而大快朵颐起来。
大块的烧鸟采用新鲜的鸡腿肉烹制而成,由于家里很难实现炭火烘烤,只好用平底锅进行香煎这一工序。肉质自带的水分被牢牢锁住,火候也掌握得极为精准。神乐尤爱那焦黑色的葱段,这可不是糊了,仅仅外层焦了些,更加提升了嘴里多层次的口感。轻轻拨开上方的配菜,露出底下被压得实诚的米饭。虽然都属于碳水类,但比起面条,她更喜欢前者。
只有菜的话怎么行?米饭才是老大,其他花里胡哨的都是小弟!
神乐猛扒了两口米饭,差点噎到,喝了一大口水才将食道的不适感压了下去。
她才不想让坂田银时知道呢……自己每次都是忍着学校的晚饭不吃,专门等他到后门的铁栏外找自己。像拆盲盒一样去猜饭盒里的东西,然后经常把对方招惹得不耐烦,夸张地拉长央求语气说:“大小姐——你列出了一堆菜名,让阿银怎么一条条翻过去看?再不吃的话饭菜凉了,又污蔑我敷衍你。”
……哼。
三下五除二,饭盒很快见了底,连另配的开胃小菜也吃得精光。晚饭不能吃太饱,歇一会儿做做拉伸运动,再跟着队伍进行晚训。临睡前活动量远没有白天大,况且以她的身体素质,简简单单的夜跑不在话下。
神乐从角落起身,收拾好餐具。等处理完这些“作案痕迹”后,距离她撒谎肚子疼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
饭盒不是一次性的,一般等到下次见面或者周末回家时顺带捎给银时。它还是不久前超市特卖日抢的,买一箱泡面附赠一个保温饭盒,比单买还实惠。
神乐从善如流在教练面前答应几声,示意自己肚子没啥毛病,可能是凉到了,才晚到了一会儿。教练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洞察力很强,可能看在她平日刻苦训练外加遥遥领先的项目成绩份儿上,没追问些什么,摆摆手叫神乐跟着操场上的队伍跑圈。
一圈还没跑完,肩膀被人轻拍两下。
神乐侧头,是澄夜,校队里玩得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为数不多知道她每晚悄悄开小灶的人。
“今天吃什么好吃的去了?”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默契地压低声音,若无其事地同频并肩跑步。
“小银今天做了烧鸟便当!”
“哇,听起来好好吃。”
“是吧是吧,有机会给澄夜带来尝尝!”
长发女孩咳嗽两声,“算啦,我最近要控制饮食,体操队下个月要开始大筛人了。”她停顿一秒,语气带着笑意:“再者,他是专门为你做的吧。”
神乐点点头。
“那一定很好吃。”
饱含感情烹饪出的食物,无论是对食物本身还是享用它们的人,都是相当尊重的。
你对他一定很特别。这句话澄夜没有说出来。
“话说,你的项目练得怎么样啦?”
神乐叉腰得意道:“打破上次记录了,教练说有望冲击一级运动员呢!”
“上次月考考得怎么样?”澄夜随口一问。
对方沉默了,蚊子般支支吾吾嘀咕:“倒数第二……”
“……前进了一名呢。”
因为同班的近藤前一天追求大姐头又被打进医院了,才没来考试,成绩化零。
她才不笨!
只是知识不听话,进了脑子又溜走了而已。
作为知心的好闺蜜,澄夜当然担心神乐的文化成绩,毕竟留级的风险太大了。她思考再三提议要不要找个家教恶补一下,神情难得严肃把神乐吓得眉毛一跳。一直以来没怎么在乎这件事,现在离毕业不远了,才不得不重视起学业。
可恶,不想留级啊!
女孩子一下蔫了下去,连跑步的心情都没有了。下意识抬头望向天空,黑压压的一片,镜架被流下来的汗水浸得打滑,她摘下眼镜,视野里顿时模糊不清,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银时开门,和郁郁寡欢的神乐四目相对。女孩子浑身的郁闷气息几乎要具现化,以为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银时后退一步,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蹲下来伸手轻拍神乐的脸颊。
“喂,清醒点。”
“我好着呢!”神乐心里乱得很,无名之火无处倾泻,忍不住撒在了身边人身上。她努力回过神,意识到方才的语气重了,懊恼地将半张脸都埋进了领口里。
银时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小姑娘肯定是哪里又受挫了。他扭过头朝里屋唤了一声:“定春,你家小主人伤心咯。”四爪着地带来的急促哒哒声迅速接近,脸颊一热,少女惊奇地看见自家的狗呼哧呼哧喘气,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脸,尾巴快摇断了。银时就在一旁撑着下巴,眼神含笑。
原来不在的时候定春被银时接到他家了,看到自己的狗被照顾得很好,少女由衷露出笑容。
“现在满意了?那就跟阿银讲讲,为何如此郁闷。”
“小银……吊车尾还有挽救的可能吗?”
原来是因为成绩。
不过正常,十六七岁的孩子,担忧的事几乎也逃不出这个范围。男人舒了口气,如果是什么情感问题的话,他可是会犯愁的啊。
“数学、国文、还是英语?”银时起身,挺胸清清嗓子:“别看阿银现在当主播,以前可是高材生。”他自动无视了神乐鄙夷的目光,再次补充:“让步很多了,每周贡献一箱草莓牛奶就行!”
神乐怀疑地又问一遍。最终两个人达成一致,由银时先试讲两节课,有进步的话就认定了。
毕竟神乐对银时的信任度高得很,必要时期相当靠谱的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