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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支教老师张极&藏族青年张泽
张泽禹死于张极笔下“我爱你”的文字狱。
张极猛地踩下油门,汽车剧烈的轰鸣声惊扰了天边静谧的云霞。他用尽全力追赶身旁冒着白烟飞旋而过的火车,看庞大的钢铁作物怎样疾驰着呼啸而去。于是再追,再落后,如此反复着,只为片刻间攥握住青藏高原上浩荡机械力量带给自己无尽的震撼与冲击。
这是他来西藏的第九个年头了。
九年支教,张极亲眼目睹了这块贫瘠的荒地是怎样从黍离连天被耕耘成如今汽笛长鸣的繁盛光景。
他几天前刚从江南返程。回乡的目的是亲自向父母请罪,之前他写信总推推究究说是支教期限未到不能归家,这次张极亲自登临多年未曾踏上的江南故地,一来是再看一眼故乡的模样,省得日后思念家乡脑海中却总是勾画不出完整的江南,二来是郑重地告诉父母自己的抉择,二十七岁的张极,将要投身西藏的教育事业,从今之后,便将会长此以往,不问归期。
张极是我父亲的父亲。我是西藏土生土长的孩子,可听说他是从南方来的,还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给了西藏。父亲从不让我叫他“爷爷”,而是“老师”,他提起张老师时总是双眼噙着泪,觉得与自己沾染上所谓血缘是对张老师的亵/渎,于是自小他便教导我一定认真读书,万不可辜负老师的期望。
我走出高原的那一天,父亲宴请了半个村的村民一齐分享子孙学业有成的喜悦,在他忙于觥筹交错的间隙我偷偷溜回小屋,看见张先生半眯着眼靠在躺椅上。我唯唯诺诺地凑过去喊了声“老师”,他睁眼看见是我,嘴角含起慈爱的笑,招手示意我走上前去。
“德吉,你应当喊我一声爷爷的。”
我扭头看过去屋外盛大的喧嚣,想起爹爹靠在墙角的打狗棍,张张口还是没说出那两个简单的字节。
张老师浅浅叹了口气,饱经沧桑的皴裂双手合住我的手掌,我自他眸中瞥见了我的面庞,村里人都说我和父亲长得极像,眉目间骨骼皮肉皆与父亲年少时如出一辙。张极先生摩挲着我手指的骨节,娓娓道出了一个从来无人知晓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张先生十九岁的夏天,听不懂普通话的藏族司机在山路上错拐的那个弯儿绕,让张极余下数十年的生命乐章阴差阳错铺陈在了另一条迥乎不同的音轨上。
纳木措有一弯清澈湖水,名叫纳木湖,坐落在大湖蜿蜒河道最中心的村落,便是纳木湖村。
山路崎岖蜿蜒,老旧得快要散架的小轿车群载着一支年轻气盛的支教队伍,张极因为飞机延误时间与同行者错开了,支教队伍便临时留了位车技一流的藏民接他进村。二人言语不通,张极本意是要去纳木湖下流的村子里执教,驱车人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在山头应当向左的拐弯处偏偏背道而驰,驶向了纳木湖村。
西藏几年前早就普及了普通话,只是地处偏僻况且教育不够发达,藏民们语言说得生疏,笔下也不会书写。张极就这般孤身一人闯入了纳木湖中央的世外桃源,无意踏上这片与世隔绝的高原净土。
初见纳木措的那一夜,村民们拥拥挤挤围着张极绽开无数张真挚的笑脸,赤诚的热烈的情感灼烧起半边天空的晚霞,映照在张极眸间又燃起一簇磅礴的篝火,云烟晕染上的绯色连带着煨暖了他诚惶诚恐的心。
西藏的孩子们需要教育,渴求知识的眼睛需要光彩,干涸心灵深处蕴藏着对灌溉的向往,真诚善良的灵魂在雪山之巅盘桓。
张极如此阴差阳错地,便留在了纳木湖村庄。
他是村里来的头一位援藏教师,年龄不一大大小小的学生们纷纷搬来自家板凳排排坐得端正笔直,听张极教他们念普通话。一绺绺殷切炙热的目光随着张先生心底的火焰跳动,迸发成孩子们口中一个个清楚的字节,和张极心底无与伦比的满足。
又一节课授毕,在学生们扯着嗓子喊出的“极老师再见”中,张极朝着讲台下狠狠鞠了一躬。空荡的教室里,突如其来一场秋日的风钻入墙角的缝隙,刮得桌角整齐叠起的书页稿纸漫天狂舞纷飞,他有些慌乱地伸手去够飘远的纸张,一路磕磕绊绊追到门口,那张作怪的备课稿纸才安稳地平躺在泥土地上。
张极俯下身,手指触碰到纸页的刹那另一双手几乎是同时捏住了稿页,他有些执拗地抓着不肯松手,抬眼望去时那位清瘦手指的主人也恰好昂起头看他,两位少年维持着如此怪异的姿势,直至两双失措的眼在交错中无意对望,张极终于看清楚对方的面容。
他长着西藏娃娃标配的一张黝黑的脸,脸颊边浅浅覆上两抹酡红,那是高原海拔馈赠子民的礼物。
整张面部极富有灵气的地方恰到好处缀着两颗张极十余年生命里所见过最清澈的眼眸。初见少年时,他背着光站在教室外,张极昂起头站在讲桌边,高原微冷的风吹动少年衣襟,日头点点斜着投射出他的轮廓,耀眼得如同藏民信仰里神圣的弃山星。
“极老师,估康桑(你好)。”
张极直起身,目光细细描摹过少年脸庞,他只会说汉藏夹杂的蹩脚普通话,递来纸张的双手有些忸怩地并在一起,目光越过张极扫向他身后写满粉笔字的黑板。眼睛替少年诉说了一切,他眸间点点光晕被张极尽收眼底,而他也将少年的希冀悉数细心保藏。
此后,极老师的讲台前,又多了个枯藤编制起的粗糙凳子,也多了双小鹿般亮闪闪的眼睛。
少年说自己名叫吉索,这是他父亲起的名字,寓意着向神明祈求平安幸福。张极就学着他的样子依他说,自己名叫张极,是父母亲抓阄抓来的名字,大概只是读起来朗朗上口,没什么特别的含义。
吉索是村子里最大的孩子,只比张极小上一岁,因此也担起了“孩子王”的角色。他会领着孩子们排列成规整队伍踏过上学的山路,他会率一众骑小牦牛的毛娃娃在草地平地上奔腾,吉索发芽于西藏,也陪伴着藏娃儿们一同扎根繁茂,朝漫天璀璨的遥远苍穹眺望星辰。
兴许是同龄的缘故,张极总爱与他在寂寥的夜里促膝长谈,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同爬上小丘稍高的山头,近看纳木湖,远望北极星,届时吹拂过面庞的晚风也识趣地变得尤为温柔。
时光悄然流逝,很快便到了藏历七月初,张极被热情的村民们邀请着去参加藏民的“嘎玛日吉”庆典。高峰顶上积淀起的皑皑白雪,在轻柔日光的拥吻之下,融化成淼淼山泉自崎岖蜿蜒的山脉流淌入江河湖泊,暖阳耀眼微风和煦,千万缕飘渺的信仰迎来了秋日里藏族的沐浴节日。
张极有些局促呆板地站立在纳木湖边,看着诸多伛偻提携纷纷走入潺潺河溪,有些盲目无措地讷在原地。从未有人跟他提起过这样的日子,合家团聚于水边嬉戏追逐,张极极目望去只看到一张张笑靥如花的脸,男女老少相聚着浊污涤秽,祈求康健。
欢声笑语怀抱着虔诚的藏民,而这场盛宴里,只有他是孤身一人。
张极有些落寞地走向湖边,用手指触碰纳木湖清澈澄明的湖水,他看见自己的面庞倒影在烂漫蓝天之下,波澜不惊的湖面以眉心为基点漾开圈圈层层的涟漪。秋日本是天高气爽的季节,张极此刻却觉得胸口发闷,他遂那朵朵漪澜扩张的幅度向外看,竟是在西藏的湖水里恍惚望见了一整个江南。
他十分疑心是自己思念成疾,是以撇了一抔湖面最上层摇晃的水来净面。九月的湖水偷偷蕴藏起几分料峭,冰凉的触感教张极回过神来,他听见有人在叫唤着“极老师”便循声望去,湖对岸站着吉索,小小身躯瘦削极了,正拼命朝他挥手示意。阳光被揉碎了落入他面前的湖波中,少年迎着光向张极奔来,身后的土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发丝末梢沾上的水滴也滚落在地成为碎裂珍珠。
他自由得仿佛一阵高原的风,张极只觉得他美。美得不可思议,美得好不真实。
吉索领着一群浑身透湿的娃娃在湖边肆意追逐,衣料里残存的水被热气烤干后又洇满汗滴,便再一个接一个跳进清凉的湖水里疯玩一遭。于是纳木湖面上水波纹里的江南,被稚童们阵阵笑语欢声填满,张极惆怅空荡的心底彻底住进了那些天真烂漫的笑脸,而为首的那位纳木措少年,更是于无声处悄然走入了张极的灵魂。
他们相约着,夜晚去湖边赏星星。
“阿极,西藏的神话说,弃山星照耀到的河流皆成圣水,所以我们虔诚地信仰着庇佑万物的神明,噶玛日吉便是借神明之力洗去自身的污浊。书上说弃山星就是金星,是浩瀚夜空最闪耀的星星。”
张极静静地聆听着这些他从未涉及过的知识,听伟大奇妙的汉文字怎样将西藏的神迹传说桩桩件件串联成字句,从少年口中娓娓道来。
“阿极,纳木湖也是圣水,可是圣水也带走了我父亲。”
灵动的故事即刻突转成了一句轻描淡写的阐述,却在张极胸腔压上千斤重鼎,震得他差点喘不过气。
吉索说,他的父亲曾是一位治水员,负责在旱涝频发的季节看护纳木湖和缘近村庄。在年幼时父亲常向他提起一位名作“大禹”的治水英雄,称他是自己追随的目标,父亲也渴望亲手栽培起参天巨树,供纳木湖村的千百子民乘荫庇护。只是在某个涝灾连绵的雨季里,父亲为了通湖挖渠疏道排水,整日投身劳作,最后吉索从老一辈人口中无意得知,村里有位治水员掘渠疏水时突发疾病倒在地里,领队人把他送去了高原下的城镇急救。只是治水一直由城里人包办管理,纳木湖村又是母亲的旧乡,因此父亲外出也成了他习以为常的事情。
母亲怀有些旧疾在身,时会精神涣散,知道父亲过世噩耗的那天,吉索几乎将自己淹死在纳木湖的中央。他很小就水性了得,决堤泪水与寂静无声的湖水渐渐融为一体,他放任自己俯身纵入湖底,心尖上压抑着的满腔悲痛重逾千斤,从前自己尤为偏爱的雨季恍然成了时光对他的凌迟。只是吉索到底还是放不下母亲,于是他游回岸边,擦干净眼角残存的泪痕,就又强打起鸡血满脸堆笑地回了家。他决定和村民们一起,瞒住母亲。
父亲走了好些年,吉索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名状地渺远,他还在脑海里挣扎拼凑着与父亲的点滴记忆,丝毫没有察觉眼泪早已溢满眼眶。
张极的手忽然就覆上他眼眸,掌心微热的温度不自觉叫吉索鼻头发酸,两行清泪就此滚落而下,旋即被一双大手轻柔地尽数抹去,张极的指尖划过他面颊上两朵高原红,又逐渐绕到脑后,盈盈托住小孩毛茸茸的脑袋。
“泽为水,禹治之,你总想要个汉族名字,或许,就叫‘泽禹’如何?”
吉索抬起头,眼角还晕染着让人心软的红,湿漉漉直勾勾对上张极的眼睛,问他自己是不是应当还要有个姓。
张极的思绪被一时间心头的悸动打乱得一塌糊涂,失神地随口应了两句,再回神时身边安分坐着的少年正爱不释手地念他的新名字,向高山,向大湖,向砂土,向月亮兴高采烈地呢喃。干净清朗的三个字,伙同少年眼角残泪还未干透的笑颜,硬生生叫张极在夜半无风的湖边尝到了青稞酒的醉意。
张泽禹。
从此向神明祈求平安幸福的少年,拥有了属于西藏高原之外的另一个姓名。
张泽禹爱叫他“阿极”,张极就称呼他“小禹”。极老师时常为这位机敏聪慧的学生额外补习,讲述除汉语音节之外的东西,譬如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浩荡历史,譬如他们都熟知的大禹治水的传说,又譬如江南,生养了张极的江南水乡。
张泽禹则领着他去品酥油茶,尝母亲亲手做的青稞糌粑,在藏民们诣庙礼佛时,也不忘拉上张极同行,献上一束洁白的哈达。又或者会在休沐的闲散时光里,从别家村民手里牵来两头牦牛,强拉着心底暗戳戳欲打退堂鼓的张极适应草原上最普遍的交通工具。
于是那时的张泽禹便成了张极口中的“小禹先生”或是“小禹老师”。他翻身踩脚蹬上牛背给张极做示范,回头就发现身长腿长的阿极身体半吊着悬在空中犯了难,张泽禹忍俊不禁地调侃他腿长得光用来好看了,张极也跟着羞赧地笑笑,一边嘴里头嘟嘟囔囔请求小禹老师支援。
在张极终于出师的那天,他极力邀请张泽禹前来验收这段时间以来的教学成果。张极熟稔地单腿上蹬翻过牛背,一手提着引绳另一手高举在空中跟小禹老师不停招手,牦牛悠哉悠哉绕着草地徐行了几周,在经过静立原地噙笑旁观的张泽禹身边时却意外地停下了脚步。
“这头牛好喜欢你呀,小禹老师。”
“阿极,你少挖苦我了。”张泽禹眼神游走过牦牛颈上扣住的绳结,顺着牛绳的走向一路往背部偏去,无意间发觉张极的双手此刻正死死抓紧牛鞍不放。倒还是有些紧张,张泽禹心想着觉得有些滑稽,于是满眼笑意地昂首看向牛背上高大的少年,伸手去搭他把住牛鞍的手腕。
张极半是求助半是期待地望向他,右手松开牛鞍转而握住张泽禹的手,由于紧张他的手指不自觉发力捏得张泽禹指节有些隐隐生疼,因而草地上含笑凝望的人借着腕间另一只手掌的力量踏蹬骑上了牦牛背。张泽禹从张极手里夺来了牛鞍的控制权,将束缚牛头的尼龙绳交到张极的手里。
“极老师,现在我们俩的小命可都掌握在你手里啦!”
张泽禹不敢回头看他唯恐教他分心重心不稳,可张极的呼吸声在他说出这句生死宣言的同时陡然变得尤为急促。大抵是出于情绪紧绷,张极完完全全贴住了张泽禹的后背,将他整个人拥在怀里,下巴几乎嵌合进小禹老师肩窝,侧脸随着牦牛的身躯起伏着,不断摩擦过张泽禹耳边细小的绒毛。
明明说好是验收教学成果,张极却预料不到地发挥失常了,不仅双脚僵硬得差点从脚蹬上滑走,手里的牛绳也不听使唤般开始胡乱牵扯。张泽禹见他慌不择路的模样心底暗暗叹了口气,他轻扯了扯身体两侧的尼龙绳示意张极松手,然后双腿夹住牦牛开始兀自发力。
牦牛得了指示,颇有节奏地朝着无垠的草坪狂奔,张极坐在张泽禹身后,不敢拉扯牛绳又够不着牛鞍,只好双臂环成一圈虚虚地围起张泽禹腰身。却是不知怎的,也许是张极的右腿无意识踢到了牦牛的尾根,匀速徐行的坐骑刹那间猛然开始加速,张极在始料未及的奔驰途中害怕地用力抱住张泽禹,却感觉身下牦牛行经的路线蓦然一歪,二人被惯性驱使,齐齐倒进了一旁的草窠中。
恍惚间世界天旋地转,电光火石中张极的左肩触到坚硬地面,他来不及思索,拦腰狠命抱住了怀里的少年。
于是空气里再听不到牛哞犬吠的喧嚣,浮世万物的声响都划归张极的心脏,万籁俱寂时唯有胸腔里的悸动与嘈杂浮乱的鼻息萦于耳畔,经久未休。
他的呼吸轻浅地吹动张泽禹发梢柔软的绒毛,张极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自己曾在书中读到过的“吊桥效应”,他踏上飞驰牦牛搭建起的吊桥,于是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喷薄,张极努力地告诫自己只是恐惧叫他止不住心脏的怦动,却想不通为什么与张泽禹相处的点滴片刻里自己都在极其异样地紧张失神。
怀中柔软的躯体猝不及防地转身,张泽禹的鼻尖几乎撞上了张极,水润鲜红的唇瓣明晃晃闯入张极眼帘,他下意识想朝着那处风景印上自己的唇印。
而张泽禹却是偷偷扭开了脸,让张极冲动的唇贴上他面颊。那浅浅的一吻,倒是胜过纳木措万千湖山流转进张泽禹心底的震撼。
一吻毕,张极有些遗憾地收回了肆虐的目光,张泽禹却是笑笑,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峰,又点点张极的。大概是对方投来的目光太过炽烈,张泽禹的指尖赫剌剌蔓延出灼灼热意,他蜷缩着收回手指青涩地笑着,悄伏到张极脸颊旁低声耳语道:
“这里,留到下次再送给阿极。”
在这个他们摔得人仰马掀的午后,张极短暂地抓住了西藏高原上最自由的风。
小禹先生实在是个内敛的人,从来不提与“爱”相关的字眼,即便他们的关系早在那个心照不宣的吻里默默升了温,即便他早在第一眼看见张极过后就深埋下心动的种子,此后便如同谷物生长般让暗恋流淌成叶脉茎秆中每一滴汁液,也同样书写进张极留给他的每一个背影里。
西藏的人民,与西藏的山水空气一样干净。迂腐封建的思维从来困不住自由的灵魂,喜欢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从来无须顾忌世俗的桎梏,长辈们也从来不会闲言二三语,只会替有情人祈祷度母庇护千百年。
张泽禹长着一双清澈得令人心软的小鹿眼,透过这扇心灵之窗便可将他灵魂的纯净窥视得一览无余。张极最爱抱起他瘦瘦小小的身躯,凭着骑牦牛的把不住绳的借口将张泽禹彻底揽入怀中,然后迎着草原上拂面呼啸而来的风,把脑袋埋进张泽禹的肩窝里,顺带着暗暗偏过脸,轻俏地在他侧颈留下自己无数个唇印。
他们依旧在夜里偷跑到山头看星星,看渺远又神秘的天象在黑夜笼罩一切光源组成的星河奇观。张泽禹向他倾诉自己的十八年过往,从幸福到萧条,再到迎接了此生以来首次心动,张极浅浅靠在他右肩上聆听着小禹先生不属于他的十八载岁月,句句入耳便事事回应,他要补齐他曾经缺席的那些时光,也偿还他们素未谋面时没能告诉张泽禹的数不清的爱意。
“阿极,阿盎阿噶。”
张泽禹迷迷糊糊向张极低声细语,迎着和暖的风,坐在满是青草气息的山头上仰望星空,竟生出了几缕困意。兴许是夜半的风太温柔,兴许是璀璨星河太耀眼,又或许,是因为身旁所依靠之人的肩膀太宽实,口中呼出的软风会醉人。
而张极也没敢惊扰他,放任软绵绵的少年倚在自己肩头懒散睡去,反正高原的晚风不冻人,动人自在情人心。
于是他也没能知道,“阿盎阿噶”的意思就是“我爱你”。
那场晚风是在后半夜张泽禹苏醒时结束的,他从张极肩头起身的动作同样惊动了身旁半梦半醒的少年。懵懂的小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睛倒是睁开了,可大脑还在昏睡,张泽禹搭在张极肩上抬眼看他,嘴唇无意识就贴上他脸颊,张极也在朦胧间有些清醒起来,于是转过头去双手抱起张泽禹与他交换吐息。
两唇相接的刹那,他们的呼吸与灵魂就此彻底交织,远行的游子寻得避风港湾,驰骋的灵魂结锁成为永恒。
张极向张泽禹承诺,等到二十二岁,就带着他回江南,城里头有规定,二十二岁才能领证结婚,那个写着姓名日期的正红色小本本,就成了两位少年唯一的渴望。
张泽禹无比向往南方,所以他总爱把西瓜叫做南瓜,于是每个盛夏张极都会拉着张泽禹千里迢迢走去临近村庄,然后挑一个最甜的南瓜就地正法。
纳木湖村里也没有照相馆,他们在邻村照好相片就把底胶留下来保存,张极说过江南的照相馆里有顶好的仪器,能洗出彩色的照片来,张泽禹便左护着右藏着,裹了里三层外三层教张极千万仔细着带回家去洗好,最好是洗出来两份,一份留给张极,一份留给自己,在二十二岁生日还未到来前,权当做是他们两人的结婚相片了。
张极笑着弹他脑瓜蹦,说明明还早的事情怎么这样操心,心底却也在默默盘算着在江南与西藏之中自己到底应当何去何从,他驻藏期间也给父母写过好些信,只是从未提及日后的去留事项,譬如在江南说恩,在西藏谈情。
前者赐他一身骨,后者予他整颗心。
时间兜兜转转,晃眼就过了三年,元月的某一天张极从邮局收到父母的电报,说家里旧屋拆迁,需要他回去帮忙搬家,两位老人身子骨也不那么硬朗了,明面上说起来是需要壮丁,其实张极自己心底也清楚,父母是想借此机会与他认真地谈谈心,听他说西藏的故事。
张极临行前冬季还寒得盛,纳木湖村举行了一场滔天的篝火晚会,巨大的柴火堆起高楼,熊熊烈焰里干柴的生命呲嚓作响,盛大雄壮得如同一首命运交响曲在奏鸣。张极与那些被篝火映着红光的脸一一道别,随着脚步渐行渐远的除了袅袅升腾的青烟,还有村子里他留下的每一个足印,每一丝拥抱过的微风,每一轮日升日暮,每一抹与张泽禹并肩的往昔岁月。
轰隆长鸣的火车也呜咽着伤春悲秋,吞不进空腔的液体剽掠过高温的吝啬馈赠,喷薄成轰然翻腾的热汽,青白色烟雾氤氲在铁皮火车上空,落成一个践行时依依惜别的缠绵的吻。
于是他们挥手告别。
张极暂时临别了纳木措的炎阳,纳木措的土壤,纳木措灼灼燃烧了彻夜的篝火堆,和纳木措那座小村庄里最纯粹高洁的灵魂。
进城的马车走得好慢,一封牛皮纸信件要送月余才能递去雪山脚下的村庄。张极生怕张泽禹收不到自己送去的祝福,便提早在二月初就执笔写下了那封从头至尾书满“我爱你”的生日贺信。
搬家的事宜叨扰了不少日子,前前后后忙完竟已到了四月中旬,张极来不及多做休憩,赶着趟登上了驱驰向纳木措的火车。
窗边沿途路上的风景从陌生到熟悉,张极在火车上欣喜满怀地模拟着再次见面时的场景,他的双腿应当怎样站立,自己如何行好一个庄重大气的见面礼,或许甫一见面他的小禹先生便会直愣愣扑进他怀中,又或者自己应当更为主动地揽住他用力拥抱。
他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细节,却每次又都觉得不够尽兴,于是便再次推翻重构,直到邻下火车的前一秒,他的思绪才被纷乱繁杂的出站手续打乱,紧绷到极点的心也才得以稍稍缓解。
张极再一次走出这座火车站,与三年前不同的机车司机载着他走上一段相同的路,从山脚走到山腰,只是曾经本该向左的转弯处,这次的目的地真正成了那条背道而驰路上的小村庄。
他拖着一大箱行李,怀里揣着自己在江南洗好的相片和一束干瘪的腊梅花,满怀期待走进了小屋的后院里。
刹那间,张极在颅腔里筛选过滤了自己思索十余年想到的一切见面方案,终于敲定了其中最稳妥的一种。心脏早已开始为即将迎来的超负荷运行厉兵秣马,此刻正压低频率怦怦跳个不停,张极在门前踟蹰徘徊着做深呼吸,然后转身大喊着“阿禹”一边推开了那扇饱经沧桑的木门。
房间里却寂静得了无声息。
房里陈列的物品似乎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张极有些慌忙地又叫了几声“小禹”,屋里依旧是无人应答。飘渺的回声在黯淡无光的老房子里四处游走,空留下一缕阒然的惴惴不安和心慌意乱。
他回过头跑出小屋准备去教室里再看上一看,恰好在跑步前行的途中遇上了邻居家大伯。
“多吉大伯,阿禹呢?”
不知道为什么,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刮过,浓云遮住太阳,阴霾遍布。张极无端地在即将步入温暖夏季的五月时节感到了刺骨的寒。
“极老师,小禹他...去了...”
暗色调掩盖住日光,空气分子前赴后继争相撞死在积雪早已化去的石壁上。
“去了?去了哪里?”
他冷不丁听见这有着荒谬歧义的言论,此刻张极只觉得自己奔波数十日,竟是出了幻觉,耳膜大概是被风吹得糊涂了才在恍惚间听见这样一句荒诞的话语,便忍不住笑着开口发问,却又在看见大伯眼角含泪的瞬间,笑容僵死在脸庞。
他混沌一片的头脑此刻不合时宜地联想到小屋空落孤寂的模样,又迎上大伯黯然无光的垂泪的眸光,心中残存的荒妄可笑几经辗转蜕裂成了望不到尽头的、足以吞噬此间万物的无边恐惧。
“四月发了春汛,村里几个年纪小的娃娃偷跑去湖边玩,不留神滑倒在湍急的水流中,小禹自己跳下去救落水娃娃洛桑,大人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浑身冰凉,救起来才发现,发现已经……”
张极的眼前模糊一片,纸面不比他的脸色更苍白,高原上轻微一阵跳动的清风,似乎也能把那单薄的背影吹刮得支离破碎。
气流奔驰得尤为猖獗,妄然割裂张极的心脏与四肢千丝万缕的勾连。他听见心弦崩断的声响,铮铮践踏在他快要崩溃的神经之上,每铿然一声,他便瓦解一点,眼角滴下殷殷血泪,弥散进纳木错冻土化不开的草地里。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只能发出嘶哑声音,奔波劳碌月余的双腿此刻再也支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轰然崩塌。张极踉跄着跌坐在地上,尾骨在剧烈撞击下叫嚣着生疼,锥心刺骨。那份疼痛让他迫切地想抓住什么来缓解那绵密的细小的痛楚,却只有自己的双手仍苦苦撑持在粗糙坚硬的水泥路面上,硌得连指尖的痛也钻心。
他空白一片的脑海中忽然无意间喷薄出一幅淡色调的画面来,身下这条水泥路,还是他临走前和阿禹一起铺砌上的。
命运用千百把匕首沿着肋骨一点点向上横插进他的身体里,直到最锋利的刀刃完全割裂他四肢百骸里的全部筋络。张极双手紧紧攥拳,指甲发狠嵌进肉里,他一下下,一下下死命捶打着心脏前的胸口。痛哭,直至声嘶,力竭。他发觉自己胸腔左端的位置被剜去了,血肉模糊的空洞正歇斯底里地迸发出尖锐的痛意。
咽喉也被亿万吨颅腔内瞬时喷涌而出的悲愤堵塞住,张极艰难地呼吸着,本就稀薄的空气此刻皆流不进他似乎停滞了奔涌的脉搏,大脑里前前后后堆积了许多天要跟张泽禹念叨的言语泄洪般消逝在风里,他涣散的思维再不能思考,眩晕间张极只看见一个如同黑洞般撕扯他身体的画面,一个最坏的,足以杀死他全部肉体与灵魂的结局。
冷风呼啸着疾驰而过,摩擦过耳畔和石川磅礴成万里嚎啕,那是长风在替张极已经发不出声音的哑嗓向苍穹啼血嘶鸣。他跪倒在地,朝向远方金顶寺庙的方向发疯般地磕头,砾石划破眉心的皮肤,可张极却仿佛感受不到,任由血液溅在砂土遍布的山头之上,一片殷殷印迹红得触目惊心。
只是泣诉声再凄切,度母都再也带不回曾经那个纳木湖边眼神清澈的少年。
在张泽禹二十二岁的前夕,死去的却不只他一人。
还有张极一半的生命。
多吉大伯颤颤巍巍扶起失了魂的人儿,用粗大的手指试图抹去他眼角源源而下的泪,他嚅嗫着告诉张极要节哀,小禹的遗物还等着他来整理。
蒙了灰的旧物,张极的眼泪连成串摔碎在房间里,又扬起几粒尘埃。张泽禹向来体面整洁,物品总是井然有序摆放得干净利落,张极囫囵触碰过小屋每一隅罅隙撒下的日光,每一处都是过往再熟悉不过的点点光晕,落在此时却成了他不敢触碰的回忆。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阿禹从来都是替他排忧解难的重要角色,未曾给他带来一点困扰,如今甚至连离去,都不劳烦张极再替他多费一份心。
落着薄尘的木头桌角旁安然卧着一封书信,底下还压着一张白纸,几乎不落灰尘,与小屋内其他陈列的新旧程度截然不同。张极颤抖着手拿起那封从未开启的信封,底下压着的那张白纸上用劣质漏水的油墨笔写了几行小字,大意是运送书信的邮车因为连绵的风雪天气爬不了山路,所以很抱歉运送被延误未能及时送达。
张极只觉得眼前有些眩晕,撕开熟悉的包装纸信封,从里面抽出完好无损的一张牛皮纸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正是自己二月里提早为阿禹写下的生日贺信。
|致禹先生:
近来搬家繁(念作fán,我曾教过你的,怕你忘记,特注音)忙,恐祝贺不及时,错过二十二岁的阿禹,于是不到阳春时节便写下这封生日贺信。
我爱你,比春日里的朝阳还热烈,比纳木措河流淌的圣水还绵延,比光辉夺目的弃山星还闪烁。
每当我说“爱”字,你总是半推半就、含糊其辞地带过,我晓得,这是件极重要的事情,于是搬家期间我也与父母商议过此事,他们虽嘴上说着不好,竟也没提出实质性的反对意见,我想,阿禹,我们必定是要相伴余生的了。纳木措每月提供的补助,虽说是少了些,但也足够我日常所需,甚至还能够小省下一笔,每月寄去父母家中,积积攒攒约莫着足够他们再添几件外衣和棉裤了。你无需担心。
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作生日礼物,你总说纳木措久不开花,常年只有苍白单调的色彩,我便从江南采了几朵处在花期末尾的腊梅,制干做成了标本,与这封贺信一并送予你,权当作是与二十一岁阿禹的约定。
你母亲患有眼疾,生活各项请一定多加小心,或许她还不能接受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只告诉她我去做她干儿子就好,至于未来绵延子嗣(念sì,是子孙的含义)的事情,村里面那个早早父母双亡的小洛桑就领来作我们的孩子。你也是很喜欢他的,对吧。
不知道车马会多久到,路上是否会耽搁,如果一切顺利想来你三月初便能收到这封信件,记得等我回去,我也不确定父母这边需要处理多久,若是迟了阿禹的生日,那我先替未来的自己向你说声抱歉,待我回了纳木措这场生日宴无论如何是要再举行一次的,哪怕只我们二人参加也好,让我好好地看一看你,看看二十二岁的小禹先生是不是比得一年前更挺拔潇洒。
我爱你,阿禹。
等你过完生日,等老人家闲暇,我就带你回一趟江南,去见见我的父亲母亲,再到民政局里去领红本子,我瞧着别人的红本子属实眼馋,朱红色方正的一本大气得很,里头会填上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下边挨着我的名字,再下面还有日期,你完完全全属于我的那个日期。
一想到这我就忍不住想笑,想把你圈在怀里面轻轻地吻,任何美的事物都比不上你嘎玛日吉那惊鸿一瞥了。
我真是爱极了你,我的小禹先生。
我还在思索,是把你和伯母接去江南过水乡生活,抑或是留在这里继续我的教学生涯,说是教学也不尽准确,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也只足够教些小孩子读读写写,实在堪不起“教师”二字。不过日后自然会有答案的,西藏需要教育,我想我还是会留下来。
这支钢笔做工着实拙劣,絮絮叨叨写了只一页纸内容,内含的墨水就要告磬了。
这封信用的牛皮纸书写,经过曝晒流离也不会褪色太多,我只希望阿禹能看见,看见我完完全全摊开敞亮在你眼前的心意。
阿禹,我说,我爱你,我暴烈地爱你,西伯利亚的季风吹不散地爱你,鹅毛漫天的白雪压不倒地爱你,春去秋来四季波转也依然如初地爱你。
那便提前祝我的小禹先生,二十二周岁生日快乐,祝我们的未来像酿在蜂蜜里的柠檬茶饮,酸甜相伴,不尝苦辛。
书于二月初的某个清晨
——张极
大伯还说,阿禹不要土葬,埋在地底腐烂枯萎,他也不喜欢水葬,被冲刷着带去陌生的地方以丑陋泡发的面容结束一生。于是村里人筹钱把浑身冰凉僵硬的阿禹推进了焚化炉,那样瘦削又伟岸的身体在一缕直上的白烟里绽放,最后只留下小小一坛盒子里的骨灰。
张极的眼前模糊起来,直到滚烫液体蛰伤了他手腕的皮肤,他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的眼泪又一次决堤而下。他日夜思念的小禹,他牦牛背上窝在自己怀里温软的身体,他跟着念读汉语时清朗洪亮的嗓音,他纳木湖边欢脱灵动的背影,他与张极在每个山头彻夜拥抱的灵魂,此刻皆化作一抔惨白暗哑的尘灰,无声长眠于这个刷着劣质新漆味道尤为刺鼻的四方盒子里。
他从怀里掏出自己在江南洗好的照片,照片上二人依偎在一起搞怪耍宝,那是高原上不曾有过的彩色相片。张极忽然想起小禹先生似乎没有留下过什么,甚至连村里人准备的遗照都只是镶在木头框架里的一张两寸周岁黑白照片。
张极默默收下了那张刚满一岁的孩童照片,眼泪滴落在边角洇得墨迹模糊成片,他慌不择路地想要用衣角擦去照片上的水渍,可接触到布料的地方再次糊作一团,整张照片只剩下半张面容依旧清晰可见。
他和张泽禹的那两张彩色照片,张极用木头架子装好了收进木桌最下边的抽屉里,他根本不愿意相信自己深爱的青年就如此永远活在了一张相片里,于是他选择用流转的时光封印起爱人的脸庞,与此同时留在抽屉造起的木头棺椁里的,还有张极的灵魂。
红肿着眼的人带着小禹先生的骨灰,一步步爬上纳木措最高的山峰。高原反应让他的脸逐渐涨红,可即便呼吸急促得喘不过气他也未曾停歇,张极拖着自己沉重的躯壳和灵魂,邀请封存着张泽禹的木头盒子一同站上了极目远眺可见范围内最高的山头。
山间又吹来风,厚重的云翻腾出层层波涛,太阳终于在被浓云遮蔽后露出阵容,明晃晃直勾勾射进张极的眼眶,他却没感觉到刺目的痛。
从远山边太阳的方向,飞来一只翱翔的山鹰,它顺着云层振翅九霄,冲破密云又矫健遨游天际,最终盘桓至张极顶上的那一抹湛蓝碧空。
张极打开木头盒子,把张泽禹的骨灰顺着长风洋洋洒洒挥向四面八方,一时间宛若天降皑皑大雪,雄鹰向更渺远的深蓝远空昂首长鸣,一声声惊空遏云的鹰唳划破宁静天际,张极在着这悲鸣四起的哭嚎声里,共漫天飘摇的小禹的灵魂白了头。
而他凝望着逐渐远去的雄鹰,对着看不到边界的地平线轻声说道:
“阿禹,你永远自由。”
九年再返,张极决心踏上这片再熟悉不过的土地,于是他即将永远留在这里。
他对纳木湖的村民们说:“极老师留在这里,为了家国,为了人民。”
他对江南水乡的父母说:“儿子留在那里,受家国之托,依人民所需。”
只是他对自己说:“我要留在这里,陪着阿禹。”
离开江南决定驻藏那年,张极二十七,张泽禹二十一。
鲜活的青年永远二十一。
我的父亲,就是故事中的小禹老师救下的落水少年洛桑,我的名字也是极老师起的,只是我从未问过那两个字的含义,直到这个炉火边昏暗的傍晚,我父亲的父亲他亲口告诉我,“德吉”寓意着平安幸福。
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他从未忘记过高山之上的小禹先生。
而这也是为什么,一个江南的灵魂会永远归属于西藏这片土地。
_End.
作者感谢壹颗牛奶糖老师,我真的很爱这篇致禹先生
作者害,好像看的人好少啊
作者怎么都没有人送小花花哦
作者宝贝们,阿欢想要小花花😢